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是已经麻木了,才将将抵过针扎似的苦楚。
我强笑道:“你这话就不通了,既是他们二人的故事,你又如何得知鹊仙当年是怎样作想的?可还不是编出来诓我罢?”
元止闭目道:“你可听过还魂香?”
“就是传说中……呃,能使人尽皆记起前世纠葛的,食梦貘的宝贝?”
“——前尘往事,一梦回魂;以香为引,感其所感,是谓还魂香。”元止耐心解释道,“兆真不惜以万年修为,才向食梦一族求得此香,应当是算准了三百年之期,试图与她再续前缘。可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是便宜了我们这些局外的看客。”
神出鬼没的食梦貘一族,炼有圣物还魂香,因其点燃后,能教闻香之人宛若亲身经历一遍前尘旧事,甚至能将其所思所感明晰心中,向来为六界的痴情儿所苦寻。
只可惜大多数人从未亲眼所见,加之这还魂香功效未免太过玄异,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一种无人相信的奇异传说了。
我大可借此反驳元止,说他犯了说书的大忌,用另一个传奇来填这一个传奇的幌子。但事实上,我很明白元止绝不会骗我,我也懒得自欺欺人下去,只想静静听他讲完这个故事。
元止缓缓道:“之后的事,正是兆真亲口对我们说的了……”
据说那日东窗事发,兆真连夜被请往天帝阁一坐,心中便早有了预感。可惜他半生顺遂,少有挫折,故而生了个意气风发的自负性子,只想着大不了说开了,让天帝顺水推舟把婚事退了,他日再去六公主殿前登门致歉。
谁料天帝见了他,绝口不提退婚之事,只问道,后日便是星官算出的黄道吉日,正合宜你与乐颐命格,你瞧着可好?
话虽是这么问,明眼人都能听出,天帝召他来分明只是通知他此事,并无真的询问他意见的意思。
兆真不答,只一心照着路上所思的言辞,将请允退婚、登门致歉一一据实交代。末了,又说起他与那鹊仙情投意合,又不曾触犯天规天条,望天帝成全。
天帝只说,将军定是病了,许是神魔之战时受的重伤还未痊愈,本帝这就去延请药君阁下,你且在此将养一二。
说罢便离开了。
兆真顿感不妙,连忙起身追去,却撞上天帝阁的禁制被软禁当场。他这才明白过来,只冷笑喊道:
私囚功臣,逼人成婚,岂是三界之主所为!
他被囚了十日,便喊了整整十日。
天帝日日都派遣灵官来问,将军可病得好些了?他总怒发冲冠将人骂走,直到第十日,那小灵官听了他的嘶哑的斥骂,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兆真这才看清,今日的灵官竟是乐颐所假扮。
乐颐哽咽道,那鹊仙今日便要被父皇投入轮回井了,你快去救她吧。
原来乐颐不知从何处偷来天帝手印,当即便施法解了天帝阁的禁制。
兆真一听便慌了,匆匆说了句多谢,我便要腾风驾雾的追去。
乐颐忽然在他身后问道,与我成婚,竟叫将军苦痛如斯吗?
兆真顿了一顿,回道,抱歉。今生我欠你的,来世再还罢。
他终究是来晚了一步。
他将将踏入邢台,便只眼睁睁看着鹊仙纵身跃入轮回井。兆真目眦欲裂,不假思索的大步奔去,一并投入轮回井中。
满庭神仙具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吃了一惊。
天帝沉默半晌方缓缓道,神威将军兆真,被妖女迷了心窍,擅离职守,私入轮回井,破坏天规行刑——着剔除神籍,贬为妖类,永生永世不得位列仙班!
同时下令,任何神仙不得在议论此事。
可此等万年未有的怂人听闻的丑事,如何堵得了悠悠众口。彼时元止尚在人界寻我的神魂踪迹,回到天宫之时,一切已尘埃落定。不肖如何打听,便早有议论八卦的小仙娥将此事一一告知。
元止听罢,只长长的叹了口气。
却说那兆真紧跟着鹊仙投入轮回井,就是怕再也寻不到爱人的踪迹。于是,他便默默在人间,陪了她三百年。
初时,他还做着春秋大梦,因并不知晓天帝所判的具体刑罚,还高兴从此便能与那鹊仙做一对人间的恩爱夫妻,从此不用再受那天规天条的管束。
兆真一次次与她相恋,却又一次次看着心爱之人横死眼前,痛彻心扉,眼角的泪也早已流干。
终于有那看不过去的知情小仙,悄悄下凡,告知与兆真天帝所言:
——一旦动情,不得善终。
他狂笑着连叫了三声好。
掩埋好这一世鹊仙的转世凡人,又义无反顾的牵着她的灵魂再入轮回井。
可自此以后,兆真便再未出现在心上人的眼前。他看着鹊仙平安长大,悄悄助她度过命中的劫难,却眼睁睁的看着心上人投入他人怀抱,早早夭亡,仍旧重复着这个无解的诅咒。
他疯了将近一百年。
这当真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了。
他不能出现在心上人的眼前,因为在能看见的前路尽头,是一处高不见底的悬崖;当他忍住情爱,一心只盼着鹊仙能平安一世,甚至受着将爱人拱手让于他人的锥心之痛,被迷雾遮掩的另一条路的尽头,又何尝不是万丈深渊呢。
他终于明白了,这本就是天帝为他们设下的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他想上天去质问天帝,可那时的兆真,早已不是当初威风八面的神威大将军了。他以半仙半妖之体,强行陪着鹊仙的亡魂走过鬼界轮回井,在无数次转世的磨砺中遍体鳞伤,甚至堪堪与元止一战的法力也日渐消亡。
三百年之期将近。
当他把最后的一份万年修为送与食梦族,换来还魂香,他甚至已无法力维持人形,将一缕残破的神魂,附在轩辕宁院子里那株四季常青、常年结果的藤蔓上。
随后便陷入无边无际的沉睡。
兆真给自己定下了十五年之期,在这无尽苦楚的梦境中,给自己留下一份隐秘的甜意。他想,待他醒来那日,便点起还魂香,大不了与轩辕宁只做这一世的夫妻也好。
他的魂魄之力已不足以再度转世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兆真与小鹊仙在天宫定情之时许下的誓言。
死当长相思。
好诗。
待他们子孙满堂、白头偕老之后,她便能回到天宫做一只忘却前尘的小鹊仙,他也不会再纠缠她。他会化作一缕清风,一片浮云,尽管已没了意识,还是会在她偶尔闲暇之时,抚过她的额发,吻过她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