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我的手指还没刚碰到鱼干,一个草罐子便被砸到我脚前。我惊得倒退了两步,不明所以的看着怒瞪着我的卖鱼老汉。
他的口音很重,指着我便骂骂咧咧起来,挥舞着手臂不允许我靠近。无论我怎么解释,尝试与他沟通,他都是一副赶瘟神的架势,我只能勉强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诸如“滚”“邪魔”“不卖”之类的话。
这可着实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怪哉,怪哉。
难不成……我因不清楚当地风俗,无意中触怒了他?
只是可惜,看来今天这咸鱼干的买卖是做不成了,竟连天意也帮着那老凤凰。
我也无意惹事,虽然有些气不过,但心里也明白,的确可能是自己这个外乡人不经意间就犯了忌讳,比如……不能蹲下挑挑拣拣?
我快步离开了,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中气十足的方言谩骂声,已经几乎走过了半个镇子。这个镇子名为里海镇,全镇就只有一条大路,两边三三两两的会有住家户,每个人都是肤色黝黑、身躯干瘦,一眼便能辨别出像我们这样的外来者。
走过了半条街,我才后知后觉的猜想,兴许……他们这个镇子,根本就不欢迎外来者呢?
因为我所到之处,不单单是白眼相加的壮汉、避之不及的妇女,甚至还撞上了一群小孩子冲我丢石子、吐口水。幸亏本上神千万年来练就了上等的身法,见势不妙,立刻祭出看家本领——家底抹油,逃也似的回到了客栈的院子里。
出师不利也就算了,我还是数万年来,头一次受过这种不明不白的冷遇,几乎可算得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我忽然有了个法子。
我四下看了看,正巧周遭无人,便一转身施了个变幻的法术,将自个儿化作了一个黑黢黢、矮小干瘦的小乞丐。我已想好说辞,只说是附近的渔民,家中遭了大浪,一家子人都失散了,不得已来此讨口饭吃。
我先是尽量不引人注意的从客栈挪了出去,生怕这不讲理的里海镇,连个外来的小乞丐也要算作异类;不过显然是我多想了,在我勉强模仿过他们的口音,又胡编乱造了一通来历之后,没走多远就被好心的妇人领回了家里。我亲眼看着她从一个破旧的缸子里,舀出半碗水来,又添了半块饼子递给我。
我感激的笑笑,只咬了一口,便险些被这硬饼子把门牙硌下来。可我看她慈眉善目,并不像是存心消遣小乞丐的人,只趁她转身过去,悄悄用了个移形换物的法术,将那饼子丢去别处了。等她回过身,便装作被噎住的样子,很是痛苦的咳嗽了几声,三口将半碗水灌下去,才仿佛好了些。
妇人拍着我的后背,安抚道:“慢些吃,慢些吃,别急呀。”
我冲她笑笑示意自己无事,借故问道:“阿婶,我先前在镇子头瞧见一个姑娘,衣着不俗,不是我们这儿人。怎么——卖鱼的老叔与她有什过节?骂的一个姑娘那样狠?”
妇人呸了一声道:“那是妖邪化得,什子姑娘!”
我不解道:“妖邪?这是怎个意思?”
“还不是他们这些外来的邪魔,非触怒了海神,祸害了我们全镇子!”妇人冷笑道,“若非这些劳什子,渔老子何至于这么多天,一条鱼也捉不上!”
她这是说的君越?……对了,是客栈老板的儿子那伙京城纨绔。
我连忙换了个话题:“阿婶莫气。我家里从前在北面的村子,村里人只由祭祀龙王,祈求风调雨顺的……怎听您这儿,却是不拜龙王,拜海神咯?”
妇人一开始只推说各地风俗,没甚可说的;我便借口还要在镇中盘桓一段时日,直到与家人相见,若是无意中触怒了海神,反是不好。她斟酌了一番,叹了口气,连声念叨了两遍“造孽哟”方吐露实情。
据她所说,这里最初仍旧是信奉龙王,直到千年前一个月圆之夜,无端涨潮的海水眼看就要吞没小镇,却见月下一个人首鱼尾的神明喝退了浪潮,这才保下了全镇人的性命。自此,他们便将那个人首鱼尾的形象奉做神明,年年祭拜,竟在这一方贫瘠的海域日日鱼虾丰收,这才一代一代延续至此,这个古老的习俗也跟着传承下来。
妇人还说,曾有一青年亲眼见过“海神”,那是一个因穷困潦倒,不得不夜间出海捕鱼的可怜人。他的船被浪头掀翻,海神亲自现身将他救上了岸,却也告诫他,子时一过万万不可出海。他侥幸活命后,自然大肆宣扬了海神的旨意,于是午夜不得出海也成了里海镇人人恪守的禁忌。
果然我们没来错,人首鱼尾——不正是传说中人鱼族的模样吗?
我想,君越应当也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里海镇“海神”的由来,这才决定冒险出海一探究竟的。
只是……
既然千年之前,能力挽狂澜,救全镇人于命悬一线;后又不惜亲自现身,救下险些溺亡的青年,为何如今却连连吞噬误入禁区的外来者,甚至让渔民再无收获,降罪于无辜的小镇?
我不明白。
人鱼族……或者说是这片禁海之中,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当年的人鱼族,又为什么选择全族迁徙、栖身于此?现身人世的人鱼留下的“子时禁令”,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猜,今夜,或许便能真相大白了。
我对妇人道了谢,便要请辞。她送我到门口后,面上一直带着犹豫的神色,我只当她是怕因对我一个“外人”泄露了秘辛而遭到报应,也不说破。
我正要离开,妇人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叫我等一等,便快步转身回房去了。我好奇得很,便偷偷开了天眼,透过墙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只见她像是回到了后厨,从几乎见底的罐子里翻出一条咸鱼干来,又添了一块焦黄的饼子,用草纸仔细包好,这才回到门口,说让我带着路上吃。
我收下了那包有些沉甸甸的东西,装作不知,笑着同她告了别。
待我躲进一个小草垛后,方施法变回了原貌,又冲着妇人的小屋点了一点,拍拍手,便听见一墙之隔的屋里,妇人“海神!是海神大人”的惊呼。
那不过是三筐近海的鱼虾罢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包裹,鼻子有些酸涩,转而又眯着眼睛笑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咸鱼干来的,甚合我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