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一取出了蜜酒,又特地拿了个锦绣食盒装好。我瞧了两眼很是合意,便挥挥手吩咐他快去将我带来的蔷薇花种在土里。
眼见着小一小小的个子,抱着蔷薇花株头也不回的往后院花圃走去。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提起食盒,轻轻悄悄的就摸出了花神司去。
元止叫我一个人在花神司中等他,却是不能的。不说小一是个无趣的,我眼下的的确确有另一桩事要办,却也不好带着小一大张旗鼓的去做,只能偷摸的溜出来了。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凡人衣衫。
甚好,甚好。只要不撞上熟人,想来应当是无人能认出我的身份的。
我没有元止缩地成寸的出神入化的功夫,不过好在这条路也走过太多遍,早已烂熟于心。于是提着食盒,一路畅通无阻的选着幽僻的小路,果真一个神仙也没有遇到。
到了。
我抬头望着这已荒废多年的府邸,匾额上苍松遒劲的“神威将军府”五个大字,已经斑驳脱落的几乎看不出原样了。
我不由又想起了,在元止梦中所见那日的情景,在我记忆中第一风流臭屁无双的兆真,谁料得竟会是那样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天命无常,当真无常。
当浮一大白。
这句话,当年还是兆真这厮教给我的。四百年于我,如一场大梦,本以为梦醒之后便能一切如昨,谁料想,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我正一心慨叹着,谁知却被一娇柔的女声从背后喝住,当即吓得一个激灵。
天灵灵地灵灵,这荒僻的府邸哪还会有人来,难不成是鬼魂索命?
我僵硬的回过头,却见到一名动如弱柳扶风般的女子,面白无瑕,一双好看的秀眉蹙起,谨慎的上下打量着我。
我福至心灵反问道:“你又是何人?缘何出现在神威将军府邸前!”
这话怎么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对,那就是恶人先告状?……也不太对……
咳咳。
总之,我以反客为主的态度,责问起了那名女子。端的是脸不红气不喘,丝毫不见心虚的态度,满脸正色,反而让她迟疑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吾乃乐颐,来此缅怀故人。你又是谁?我怎从未见过你?”
真相大白。
原来这个小女子就是传说中的六公主乐颐殿下,怪不得我不认识她。想我刚来九重天上,四处胡闹之际,她还未出生;后来逛得多了,总觉得天宫冷冰冰的无趣的很,也便只时常往来于花神司、月华殿、文曲星阁之间,自然是不曾与她相见的。
这倒方便了我了。
我意思意思对她行了个礼道:“小仙莽撞,不识竟是公主殿下驾到。小仙乃是花神司中的一株小桃花,苦修了四百年才修的人身,还从未出过入过天宫。失礼之处,还望公主殿下,多多海涵。”
她将信将疑道:“可你身上的衣物,无论款式还是料子,都分明不是九重天上之物。”
倒不是个蠢笨的丫头。
只可惜我这人一向不讲道理,爱屋及乌,恩怨分明。如今我一心只想着兆真的落魄形容,再看她娇娇柔柔的模样,打心眼里便觉得是矫揉造作、故作姿态。
不错,本上神此番,就是堂堂正正的迁怒。
我这护短的臭毛病是改不了了。若说可怜,她可能也的确算是个可怜人,可在我眼中,她更是害得兆真与小鹊仙痛苦三百年的罪魁祸首。
我冲她一笑,说道:“殿下果然机敏,小仙正是将将从凡间回来,还见到了将军与转世的鹊仙姐姐。也是受了将军所托,方来此办些私事的。”
乐颐怔怔的问我:“他……他们,还好吗?”
我认真的点了点头,答道:“回殿下的话,好着呢。如今将军不用再受天规天条的约束,还特意自食梦貘处求取了还魂香。鹊仙姐姐三百年惩罚已过,便在香中将前尘往事尽皆记起,从此只做一对快活赛神仙的人间眷侣,可着实羡煞旁人呢!”
末了,我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又补了一句:“殿下也不必再为此事挂怀了。将军临走前说,从前天宫种种,都如过眼云烟。他从此便忘了,天上的神仙们也不必再记得他了。”
听了我的话,乐颐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脸色苍白,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方才那番话说出来,我差点儿自个儿也要信了。从前听人将这恶毒的话比作风刀霜剑,不承想到了我这儿,却还是一把双刃剑。我纵是将乐颐刺得痛了,可故事与现实两相对照,其间落差,同样将我扎得遍体鳞伤。
此刻,我倒情愿回到几个时辰前,在云轿上拜托元止骗我一骗也好,总归是要听一个苦尽甘来的好结局。
因为真相的滋味太苦了,也太残酷了。
我们终究不是戏本子上的人物,讲究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兆真忍受了三百年的苦楚,老天所回报给他的,却是无尽的绝望。
乐颐滴下一滴泪来。
我只在心中冷笑,到底是小姑娘家家的,兆真只说要忘了她,便哭了出来。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乐颐并没有表现出痴男怨女的嚎啕大哭,或自怨自艾的失态之举。她脸上挂着泪痕,微微一笑,对着将军府的大门拜了下去,喃喃道:
“您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会听从你的意思,不再来打扰你。愿你与鹊仙姐姐,在凡间诸事顺遂,再无苦难。
“——乐颐,拜别将军。”
她说着这番话,像是对远在天边的兆真去说,又像是在提醒她自己。
乐颐起身又冲我还了一礼,说道:“多谢你今日之言,本宫也不再打搅你办私事了,先走一步。”
随后无所留恋似的离开了。
我从食盒中取出那两壶陈年的蜜酒,摆在了石阶上。
这两壶酒,还是当年我同兆真一道,盗了王母的百花蜜偷偷酿的。说是要留在我二人大喜之日,各饮一壶,权当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赠礼了。
到头来却还是输给了天意。
我明白,他是不可能再陪我痛饮了。
可惜这天界唯一一个同我一般喜好蜜酒的神仙呀。
也可惜了这两壶酒了。
“敬天道!也敬,将军大喜!
“——愿酒友,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