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大雪过后,天地间变成了幽幽的纯白。
醉竹林中,紫竹依旧挺立,傲立天地之间,紫竹下,白雪铺盖了厚厚的一层,因无人清扫,依旧保持着最原本的模样,晶亮,雪白,在一片雪白之中,一条三尺宽的曲径小路,幽幽通向竹林深处。
看得出来小路未曾清扫过,之所以露出来,是因为来人太多,将覆盖在上面的雪踩化了。
易小乔迈步向前,却被人伸手拦住。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
易小乔愣了一瞬间,穆易安却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已经拖着她走上了小路。
小路是用鹅软石铺成了的,平日里走在上面就是凹凸不平,近日下了雪,越发的光滑,走上去仿佛随时要摔倒,易小乔终于恋恋不舍的将手从白狐狸毛的筒子里抽了出来,抓住了穆易安的手臂。
“这也太光滑了,林奕不会是故意的吧?”
通往竹林内,只有这一条小路,这小路在下雪之后却变得如同一条鱼一般的滑溜,走在上面随时有跌倒的可能性,可以想象人们来这里看病要有多艰难……
所幸,她身边有穆易安这般强大的存在,对他来说,这地方如履平地,根本一点困难没有。
随着穆易安走进去,这才发现整个竹林内都被白雪覆盖,之前的药田已经变成了空荡荡的一片白雪,没有一点药材存在过的痕迹。
整个地方是一个被白雪覆盖的冰雪世界,在哪一片雪白之后,有一方翠绿的竹屋,傲然挺立,仿佛独立在尘世之外,不为尘世所扰的样子。
当然,前提是要忽略坐在台阶上劈竹子的黑衣男人。
十年如一日的做一件事,而且只做一件事,他真是……很厉害的一个人。
至少,易小乔这脾气是做不到这样的。
怀着一种奇怪的崇敬的心情,从男人身边经过,易小乔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他两眼,然而让她奇怪的是,任凭她看的如何仔细却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样貌,不,不是无法看清,而是看过之后,随后就忘记了,下次再见他,他还是个陌生人。
穆易安目不斜视的拽着易小乔进了屋。
竹屋内,烧的很暖,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易小乔畏寒,进了屋,把皮筒子丢在一旁,忙凑到炭火前去烤手,这一路走来,那汤婆子都凉了,易小乔冻得够呛。
林奕正在磨药,瞧见几个人进门,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易小乔,无声询问: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易小乔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穆易安一定要来,她有什么办法,还能跟穆易安翻脸不成?
林奕的目光挪到穆易安的脸上,看了他一眼之后,神情淡漠的调侃:“你今儿倒是有兴致。”
“夫人身体不好,特意带她来看看。”
“身体不好?”林奕打量着易小乔,笑问:“莫不是有了?”
穆易安笑而不答,打量一眼房间,问:“念痕去哪了?”
“在厨房熬药,你找他有事?”林奕面色不改的问。
穆易安摇头,在竹椅上坐了,跟易小乔招了招手。
易小乔烤了这么半天,温度好歹回来了点,见穆易安这般,只能期期艾艾的过去:“我上次弄掉了易容之后,脸一直疼,过来找你看看。”
“脸疼?”林奕走出柜台,凑到门口,映着明亮的日光仔细的看:“那件事你没告诉他吧?”
林奕几乎凑到了易小乔的耳边,低声问。
易小乔扫了一眼穆易安,也不见嘴唇动,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当我疯了吗?”
没说就好。
林奕看完了一边脸,又看另一边,看了一会说:“你可能是撕掉易容的时候力气太大,损伤了皮肤,不是大事,我给你点药膏,回去抹两次就好。”
他说着,去柜台里拿出来一个阔口的小白瓷瓶,递了过去:“一天两次,不要抹太多,太凉了对身体不好。”
“谢谢。”易小乔接过,塞进了怀里,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穆易安。
穆易安巍然不动的坐在竹椅上,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眸光流转如同寒冷的冰霜落在易小乔的脸上,易小乔无端的心里发寒,发怵,她缓缓挪开目光,不敢去看他。
“桃子,你先下去。”
空气的骤然冰冷,让桃子察觉到了危险,她抱拳拱手:“是。”
末了还用一种同情而无奈的眼神看了一眼林奕。
室内有些沉闷,好像有什么无声的东西在房间里流淌着,冰冷,危险,叫人不寒而栗。
易小乔下意识的想要逃。
“小乔。”穆易安忽然出声。
易小乔身体一僵,笑着说:“不如我陪桃子在外面等你吧。”
“这次过来,就是来给你看病,你逃什么。”穆易安握住易小乔的手,拽到柜台边上:“给她把脉。”
把脉?
林奕挑了挑眉:“她脸疼,不用把脉吧?”
“我夫妻二人成婚已近两个月,想来该有反应了。”
“有什么反应,我……”
话音未落,忽然腰间一疼,易小乔再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发声,她瞪着穆易安,穆易安压根不看她,只把她的胳膊按在了脉枕上:“若是没有,不妨给她开点药,苦点没关系,总不能叫我娘的希望落空。”
易小乔郁闷了,这穆易安是故意的吧!
林奕垂眸,片刻,笑了笑:“你我兄弟一场,想不到如今要拐弯抹角的说话。”
“我也奇怪,你我兄弟一场,你竟为了一个孽种而陷我夫人于不义。”
易小乔:完了,穆易安果真都知道了。
林奕抿了抿唇,又看了看易小乔,笑道:“你想怎么样?”
“哪来的送回哪去,这种孽种,不能留!”
易小乔猛然抬头看着他,浑身如坠冰窖一般的寒冷,她拽了拽穆易安的胳膊,摇了摇头。
“文家夫妻二人已经去了,文福也死了,文家剩下的仆人,逃的逃,发配的发配,你还能让他去哪?”林奕问。
“随便去哪,要不然就找个地方丢了,总之,他不能留!”
话音落,易小乔忽然甩开了他的手,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发出来,方才想起自己被穆易安点了哑穴,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穆易安推到了椅子上,手臂挥舞,又叫又跳,如同疯子一般。
林奕缩了缩,心说,莫非这姑娘有痴傻之症。
穆易安蹙眉,明明此时易小乔状态疯癫,可他偏偏看懂了她的意思,她不同意将那个孩子送走,要是送走,她要一块走。
脸色陡然一沉,他冷冷的看着她,无声的威压在周围荡开。
易小乔心里一抖,怂了。
她安静了下来,抠着手指站在原地,满脸都是委屈。
“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文正与血莲教勾结,图谋叛国,这么大的帽子压下来是要诛九族的,你们私藏文正的孩子,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你们都是死罪,你知道吗?”穆易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林奕着实惊恐的可以,他从没见过穆易安对谁有这样的耐心,他这个人向来说一不二,做出的决定向来不容任何人置喙,似今日这般给人耐心解释,着实不曾出现过。
易小乔偏了偏身子不去看他,扭捏的好像在使小性子。
穆易安皱了皱眉:“你这样使小性子有意思吗?你留下他,害死的不止是你和林奕,还会有念痕,有整个将军府的人!”
易小乔猛然回头瞪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北方的方向,一副不服的样子。
“不错,还有青云寨,到时候被害死的还有青云寨的几十口人,再加上他们的至亲!”
易小乔连连摆手。
两人一个手舞足蹈,一个言辞恳切,交流了一阵之后,同时发出一声冷哼,转头再不理对方,很明显话不投机半句多,谁也不愿意搭理谁。
林奕一脸迷茫:谁能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室内的气氛陷入了僵持之中,林奕干咳了一声说:“这孩子是文夫人硬生生剖出来的,若是当真弃他于不顾,你于心何忍?”
那日,他被文正唤住,文正求他帮忙把这个孩子剖出来,哪怕是不足月,只要能让孩子活下来,他们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林奕原是不愿意帮这个忙,可文正和文夫人苦苦哀求,再加上孩子着实无辜,他动了恻隐之心,便同意了他们的话,将孩子剖了出来,文夫人也是硬气,咬着手帕硬生生忍着,吭都没吭一声。
后来他趁着文正的园子起火,人们慌乱,用医药箱带着孩子从后门悄悄离开,带了回来。
“文夫人剖腹生出来的?那我问你,他是不是文正的孩子?”
“这……”林奕垂眸,沉默。
“若他不是文正的孩子,那就是个孽种,为了一个孽种,却要害得所有人给他陪葬,你们这不是救人,这是杀人。”
“如果他是文正的孩子呢?”林奕抬眸,反问。
穆易安愣了一瞬间:“林奕,你当我傻?”
“剖腹之后,我给孩子和文正做了滴血验亲,他们是父子。”
滴血验亲?易小乔一头黑线,这是一个伪科学,压根不能作为认亲的依据,但这种事情穆易安并不知道,他们古人还是比较认这个的,是以易小乔越发的沉默了,只等着林奕科普。
“这些天我翻遍了所有的医术,在西垂有一种秘术,可以让男人短暂的恢复,纵然是瘫痪的男人也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林奕扫了一眼易小乔,没有说的那么明白,但是意思大家都懂。
穆易安哼笑一声:“那文家当真是祖上积德,成婚十几年都没有孩子,这次一次就中?”
“文家之所以没有孩子,不在于文正,而在于他的夫人。”林奕叹息了一声:“我先前为文夫人诊治过,她身中奇毒,虽然不会致命,却会让她难孕,曾经我劝文正再纳一房妾室,可他没有同意。”
“你的意思是文夫人的毒解了?”
林奕点头,自身后的柜台里拿出一本如同破烂一般的书来:“这是我师父留下的《奇毒录》,上面记录了百余种奇毒,其中就包括可以让女人不孕的毒,这种毒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春晖’,这毒奇特,中毒的时候女子不能怀孕,但是当它解毒之后,女子却可以在第一次就怀孕,所以西垂有一些难以孕育的女人也会用它来求子。”
易小乔更惊奇了:不孕症者的福音?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药?”穆易安也表示了适当的惊奇。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东西你我未曾见过却也不是没有,你我不知道,只能说明你我孤陋寡闻。”
易小乔推了推穆易安,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穆易安在她腰间一点,易小乔已然能发声:“你早就知道有这种药?那你怎么不早点给文夫人解毒?”
“我初始并未想到是这种药的缘故,第二,这是西垂的禁药,早在多年前,西垂皇宫下令销毁,就算知道她中的是这种毒,也拿不到解药了。”
“禁药?”易小乔更稀奇了,这求子的药还成了禁药?
“西垂已逝的明德皇帝,极爱美色,后宫三千,可他不喜欢孩子,宫里的美人皆被迫服用过这种毒,可没想到他命薄,没活过三十岁就死了,导致西垂皇宫子嗣凋零,甚至到了没有人能继承皇位的地步,从那之后,这种药就成了禁药。”
“那这种毒为什么会在文夫人身上?”
林奕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看文夫人和文员外应该也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陷害?”
“我曾经问过文员外,若是他知道文夫人中了这种毒,以他想要孩子的心情,无论如何也不该刻意隐瞒,所以他定然是不知道的,只不晓得是谁给他们下了这样的毒。”林奕叹息了一声。
“这人也太狠了吧。”易小乔嘀咕着:“文家已经子嗣单薄,居然还给人家下这样的毒。”
“所以,你确定这个孩子是文正的?”穆易安问。
林奕点头:“你还记得你之前让人送过来的东西吗?我在上面发现了血莲教给文正用秘术的痕迹,这种秘术可以让男人回春,但却只能用一次,如果文夫人的毒解了,而他们恰好又……这种事情是有可能的。”
穆易安哼笑了一声:“有意思,这文家还真有意思,这样都能留下子嗣,文正还真是福气不浅。”
这也算是福气不浅?人都死了!
易小乔想到书里的文正,他死的时候,可是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这样一对比,好像真的加了点福气,可他也真可怜,无端端的早死了这么多年,按理说就算真的是她的蝴蝶翅膀扇了扇,但她和文正也没什么关系,怎么就把文正的命运给扇偏了?
这剧情都歪的没边了!
“穆易安,留下这个孩子吧,他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
易小乔连连点头附和:“对啊,留下他吧,我都给他起名字了,叫文竹,他真的特别的可爱,你看到也会喜欢的。”
穆易安不屑嗤笑一声,他不喜欢,他才不会喜欢什么孩子。
易小乔拽着穆易安就往后院走,走过一条小路,直奔后院的小房间:“你跟我来,他真的特别的可爱,你看看就知道……”
一打开房间门,却见满屋狼藉,一地的鲜血,念痕和奶娘均是一身伤痕的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念痕,奶娘!”林奕担心的快步上前查看。
易小乔吓了一跳,忙跑去摇篮边查看,定睛一看,里面早已空了,她不甘心的去翻找,一个东西从床单上滚了出来,骨碌碌的滚到了穆易安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