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老管家一见是兴直和阿城，忙毕恭毕敬带着他二人去寻慕容明。
“昨日叶安姑娘随陛下入宫之后，丞相大人便一直待在清月阁，饶是尚书大人来此，他也未出来过，也只是在阁中草草相见……”
“往前，念禾那丫头在时，守着清月阁打扫，还能同大人说说话，如今念禾被姑……不不不，瞧小老儿这记性，是公主，念禾丫头被公主讨走后，清月阁就愈发的清冷了……”
“若是从前也还好，只是如今大人身上带着伤……”
阿城一路听着老管家说的话，不作声，可兴直感觉得到，她在担心他。
兴直给了老管家一个眼神，老管家识相的噤了声。
只听阿城轻声道：“我知道了。”
“管家伯伯先下去吧，后面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了。”
老管家应声退下，兴直抬眼看去，不远处就是那座桥上方亭，隐隐约约能看见清月阁的牌匾。
行至亭中，朱纱帷幔，光影卓卓，阿城忽然开口，“三哥，我想……”
她话还未说到一半，兴直便扬袖一挥，提起衣摆，潇洒而坐，“方才在一寸楼，你吃得大半，此刻，我是累了，你，快去把慕言清给朕带出来。”
阿城闻言，舒眉一笑，“是，奴婢遵命。”
“诶诶诶！什么奴婢！你真是……”
阿城说完转身便跑，留得兴直一人在后面嚷嚷。
这副模样，哪里还是早朝时气势凌人，俯视众生的皇上？
众臣若是瞧见，还不知要递来多少折子。
阿城进了清月阁，在前院未见到人影，厅中亦无人，故而穿堂而过，才见一人，坐在后园凉亭之中。
慕容明一身素衣，发髻极简，一手执酒杯，一手拿着一片银杏，神不知何处，哪怕是侧身对着厅门，都没有发现阿城的到来。
孤身人影，落寞寂寥。
纵使这院中簇簇花开，争相艳丽，却也映不出他苍白脸上的血色。
阳光斜斜打下，为他度上一层细细而耀眼的金边，即使如此，仍是暖不及他周身冷寂。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
温柔的，欣喜的，生气的，苦恼的，她都见过，可独独现在，忧心忡忡，了无生气，是他从未有过的模样。
可是阿城不知道，自遇见她后，他所有以前没有的情绪，都会因为她，一一展现。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她。
她的一举一动，哭了笑了，都牵动着他的心。
哪怕他从前不懂为何，在她死后，忽的茅塞顿开，全都明白了。
可那时，她早已不见。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许久，他才仰首，将酒杯倾覆，一饮而尽。
阿城站在原地嗅了嗅，这才发现，院中酒气，弥漫至浓。
她蹙眉，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正要倒酒的酒壶。
“你不能喝！”
“……酒……”
慕容明像是没有力气一般，任由阿城抢过他手中的酒壶，对视之间，她口中的‘酒’字，说得毫无底气。
因为，她看见他两眼通红，眸中湿润，脸上泪痕，犹然未干。
他在哭。
“先生……”
阿城细眉微蹙，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
慕容明忽而自嘲一笑，伸手想要抚上她的面容，“只有在梦中，你才会叫我先生……”
我果然醉了……
“连城你看，我为你，打下了朝旭，我说过，会还你一个更好的大兴……我做到了……”
做到又如何……
先生，我要的岂是这些……
阿城看着他这般颓废的样子，鼻中一酸，视线模糊，险些落下泪来，“你哭了……”
慕容明故作镇定，弯眼一笑，眼中之泪悄然滑落，滴落在他衣襟上，却也，滴落进她心间。
“这不是第一次为你流泪了……只要你好好的，气我打我，恨我怨我，甚至……永远不再记起我，都无妨……”
他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却因为她，尝尽人间苦难。
阿城倔强的眨着眼，以为这样眼泪就能不掉下来，可她越眨眼，眼泪越是止不住的落下。
她轻声哄到，“听话，喝酒伤身，你还有伤在身，更不应该再饮酒了。”
慕容明温柔的看着她，自顾自道：“你知道吗……在梦魇中，你从不会这样温柔同我说话，你只会，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一刀一刀，剜进我的身心，不停的问我‘为什么当初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扬手，用自己小小的手覆住他的大手，带向自己的脸颊，缓缓抚上。
手上温暖的触感由指尖蔓延至心间，慕容明一愣，手中金色银杏恍然掉落，“你……你……”
他磕磕绊绊，一句未说，突然一声轻笑，“我就知道是你，城丫头，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阿城就这样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眼前的男子，不言不语。
慕容明倏的抽出她掌间的手，站起身，凝视她良久，伸手将阿城拥进怀中。
这个拥抱，跨越了时间，踏破了生死。
这一年来，他几乎夜夜噩梦连连，未曾安睡过一次。
直到现在，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心中才有了一丝安稳。
他等这一个无望的拥抱，已经等了一年了。
“城丫头，对不起……”
“先生没有不要你，先生从来就没有打算丢下过你……”
阿城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他身上的草药的清香充斥了她的整个世界，这也是她日思夜想，令她得以安心的香味。
她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双手愣愣的悬在空中，回应也不是，可，她也不愿将他推开。
尽管他亲手杀了她的孩子，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多恨他，心中，就有多爱他。
阿城一步一步像着了魔，正欲环上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他的声音忽的响起，“城丫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一怔，回神，三魂六魄尽数归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
慕容明亦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气力推开他，一个酿跄，后退几步，撞在亭柱上，一声闷哼，却也让他清醒过来。
他抬眼，眸中依旧是漆黑深邃，一如初见，她看不清，也看不透。
阿城冷笑，“事到如今，我将这句话，原原本本的还给你。”
“慕言清，连城已死，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