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凭什么自命儿童专家?你有小孩藏在哪里吗?”这些话未经大脑冲口而出,令她尴尬不已,暗自庆幸她的眼光没有对着他。
可是他的回答却同样未经思考地脱口而出:“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一股寒栗的感觉抓住她的心,痛楚的感觉扩及全胸。知道他的回答是一句典型的俏皮话,但是,她却笑不出来。
她那离家而去的父亲在被问及是否有小孩时,不知道会如何回答,是不是也用这一类的俏皮话呢?“何况。”他继续说道,“我有没有小孩,又有什么关系?你别忘了,我也曾经是一个小孩子。”妍雅拥紧小狗安琪儿,它不再发抖,只是恐惧地依偎着她。
妍雅拒绝望向薛宇轩。或许我相信你绝对不是一个平凡的小孩子,你大概整天都在把玩塑胶制的小断头台,而且戴着蜡制的妖怪面具。”他发出轻蔑的笑声。或许我是一个平凡的小孩,我在一个小镇上长大,我的父亲是一个警察,母亲是一个教师,他们教导我相信真理,相信好心会有好报。但在那时候我就知道,世界上可能有真正的邪恶存在,小孩子不是那么容易欺骗的,不论是人还是书。”他的声音变得如此苦涩,妍雅几乎为他担心起来。或许你该知道你父母不是有意欺骗你。”她在沉默片刻说,“他们只是想保护你,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我希望你不会因此而怀恨他们。”他的脸阴沉下来,声音也显得有点不耐烦。或许我没有怀恨他们,我只是为他们难过,他们也被他们自己骗了。”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爸爸以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美好的地方,而他的工作就是让他保持原样,可是,他错了,在我刚刚十六岁的时候他遭到枪击。”
“遭枪击?”她打了个冷颤,把小狗抱得更紧。难道是他父亲遭遇的暴力事件把薛宇轩推进如此黑暗的想像王国吗?“那是每个警察的噩梦。”他咬牙说道,“有天晚上,他拦住一辆小车,因为那车尾灯坏了一个,如此而已。
他走过去给他们一个警告,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朝他开了两枪,对着他的腿,虽然他没有死,却不会走路了。”他的双唇抿紧。
妍雅无言地望着他,心中充满了对他家人的同情。或许那两人后来被抓了。”
薛宇轩说,“一男一女,男的判了十年,女的判了五年。可是,不久,他们就用钱打点了一切被放了出来。我妈妈在出事以前就已经生病,我当时还太小。
她拼命地工作,又整天忧虑,最后中风了,在父亲受伤后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而他则在轮椅上困了十六年。开枪打他的人现在自由自在地用两条好腿走四方,招摇撞骗。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法律,秩序和正义。这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他又悲哀地一笑。或许那你后来怎么生活的?”她忍不住问。
他苦笑起来。或许原来我还有个有钱的爷爷,只是在父亲违背他的意愿当了警察,要了我那-1不当、户不对的妈妈之后,他就和爸爸断绝了来往,在他们出事以后,才又回来找我们,让我们和他一起生活。”
“我很遗憾。”妍雅说着,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既愚蠢又空洞,“这就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写那种书的原因?”原本压抑的愤怒出现在他眼中。
他牢牢地盯着她。或许不,不是,不必为我作心理分析。我写那种书是因为我喜欢,我一向喜欢这种题材。黑暗的一面总是召唤我。永远会。我宁可深入探讨了解,也不愿漠视它的存在,如此而已。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人。”她觉得好像碰了一鼻子灰。
他不但拒绝接受她的同情,更粗暴地加以批评。
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她早该知道,对他不必善心相待。
她抬高下巴。朝他冷冷一瞥。或许原来如此。我要带给大家愉快的美梦,而你却宁可给他们噩梦,但是变成坏人的是我,你却成了英雄。真滑稽!”她又转眼望向崖壁。蓝色的天空变得几乎成了紫色,蓬松的云朵缀着金色的花边。身处这么美的世界,为什么尽是谈论恐怖的事情?她想不透!。或许我们,不应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几乎自言自语,“为什么?有什么用?”
“妍雅。”他的呼唤声刻意沉沉的,使她不觉地转回视线面对他近乎褐色的眼眸。或许我和杰伟喜爱的是同一种幻想,你则喜爱另一种。
都有他们自己的偏好,勉强不来。你要写让大家感觉美好的书,我也没有让他们感觉不好,我只是要他们自己去用心感觉。”她叹口气,低头注视着那只发抖的狗。或许惊吓别人怎么可能使他们感觉美好?”她柔声问,“会有什么好处呢?”
“听我说。”他诚挚地说,“你知道吗?优秀的恐怖故事就能达到这种效果……”她绝望地耸耸肩。或许我不要我的学生知道你描写的那些东西,他们还太小。会被吓坏的。”
“没错。”他近乎咆哮地说。或许我不为六岁的小孩写书。我的书是写给成年人看的,像杰伟这样的人,这些人愿意面对他们的魔鬼,只要他们能够看清魔鬼的脸。”她给他一个苦涩的微笑。或许这就是你的工作?你就是那个能让他们看清魔鬼脸庞的人吗?”他凝视她许久,然后重重地叹口气。或许对。”他说道,“我尽力而为,至少在短暂的时间里,在一本书的篇幅中。”
“在短暂的时间里。”她说道,摇摇头,“短暂的。可是,你不能带来任何长远的好处,不能真正赶走那些魔鬼。你的书不能改变你父母的遭遇,也不能帮助杰伟。”
“妍雅。”他咬牙说道,“我的书无法拯救这个世界上的邪恶,老天并未赋予我那种才能。我惟一能做的只是利用某种特定的方式去娱悦人,我不以我的所作所为为耻,你也别想让我产生那种感冒觉。”
“看,我们又在吵架了。我们说过不吵的,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吵架。这是不对的。”她停下来,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舔舔唇,“杰伟不希望看到的。”她说完后,喉咙又开始发紧。薛宇轩望着她。
她的背脊挺直。但她的头仍垂着,她的脸上写满哀伤。夕阳的余晕在她的秀发上形成一道光环,仿佛天使的光环。
他为什么会告诉她他父母的事,还有那次枪击事件。真奇怪。
他从来不谈这些,他讨厌这些。芸芸众生中,他为什么独独想告诉她?他又为什么一直想改变她对他作品的观感呢?真是名其妙。有成千成万的人喜爱他的作品,这个顽固的女人却一直鄙视他的书,又何必在乎?他疲惫地转开视线。感觉有点反胃。
他曾经尝试让她了解,但他却失败了。抬起视线,她遇上他变得冷漠的眼神。
她希望他能了解她对这些话题有多么深切的感触,让他明白她无法忍受任何争执。
他们喜好完全不同。薛宇轩认为她的观点毫无价值,再吵下去也不会有用的。或许你说的对。”他严肃地说,“杰伟是不希望看到我们吵架,尤其是在现在。”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或许你认为他会希望我们谈什么呢?”
“或许他会希望我们什么都不说。”他说着,转头注视被独木舟划乱的湖面。。独木舟漂浮在水湾的中央,几乎是静止不动。小狗紧张得又开始发抖。
妍雅发现自己的双臂又紧抱着那个盒子,几乎是拥抱着。或许就是这里。”
薛宇轩说。或许这里。这里真美。”妍雅注视着倒映在湖面上的夕阳,森林和悬崖,“这就是他挑选这个地方的原因吗?因为这里这么美?”
薛宇轩给她一个嘲弄的微笑。或许他挑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钓过一条重达三十斤的大鱼,我当时也在场。老天,他真是得意洋洋。‘我死的时候,把我丢在这里,在我逮住那条大鱼的地方。’他总是这么对我说。”
“噢。”妍雅静静地说。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好吧。”他伸出手,粗声说,“让我来,我应该说几句话,总该说点什么。”
“杰伟爱书。也爱大自然。”
薛宇轩打开盒子,神情平静,语音铿锵:“所以他应该会喜欢这些话。”
妍雅的心痛楚地绞结一团,她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薛宇轩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读过这首诗,这一段不但优美,更是此时此地杰伟最想听到的。薛宇轩缓缓地把骨灰倒进静静的湖水中。或许永别了,我的朋友。”他轻声说,“你已经永远远离魔鬼与妖怪。现在可以安息了。安心地睡吧。”妍雅苍白而颤抖地注视着所有的骨灰消失在水中。
他转眼看她。或许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谎,把那只狗抱得更紧。或许见鬼了,你当然有事。”他憎恶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塞向她,“拿去,哭吧,我无法忍受看你假装勇敢。快痛哭一场了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