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灿手里捏着那份文件,仿佛千斤重。
周护士即便设想过这个可能性,可现在告诉她这样切实的答案,还是不一样的。
她犹豫着,到底应不应该告诉她。
但是不告诉,就让她这么空等下去吗?
她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周护士,只能硬着头皮拖上了秦烈。
她到医院的时候,周护士收拾那天收拾的很妥帖。
一头银白短发梳的利落整齐,穿了一件酒红色的锦绒旗袍。
她很瘦,旗袍穿在身上感觉有些宽大,但是衬得她的脸色很好。
她看到周灿和秦烈来,然后拍拍床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们过来坐。
“周,周护士,你今天好漂亮呀。”周灿由衷赞叹,她很适合旗袍的那种感觉。
即便老了,但是穿起来还是很有气质。
“谢谢。”她收下了周灿的赞美,然后从身后拿出了张志远的相框。
她拿在手里,从相框边一直摩挲到了相片上,眉眼额头,唇鼻双耳。
那只手满是干枯的褶皱,血管有些突出。
与张志远年轻骄傲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灿捏着文件的手,紧了紧。
“周护士,您这是……”秦烈已经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周护士抬头,眼睛里满是浑浊。
她攥着相框,一字一句的说道。
“丫头,秦总监,要谢谢你们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
她轻轻咳了一下,周灿刚要起身帮她顺气,被她抬手挡住。
“我自己有感觉,时日不多了,所以想拜托两位一些事情。”
周灿的眼眶红了,就连那份文件都忍不住往身后遮挡了一下。
“您别这么说,医,医生说您身体很好的。”周灿这样的谎话,大概除了自己谁都骗不过。
周护士释然的笑了一下。
“丫头,不用安慰我,我这个年龄你觉得对生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已经九十岁了。”
“挥金如土,一贫如洗我都经历过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
“唯独,唯独……”
这个唯独不用说出来,另外的两人也都懂得是什么。
秦烈看着她,心里有些不落忍。
“其实我们今天……”他话还没说完周灿给截住。
“其实我们今天就是来看看你。”
周灿改变了主意,她害怕这样一个消息,成为压垮周护士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这样等着,念着,想着,总是有一个希望的。
如果告诉她这个希望落空了,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她瞪了一眼秦烈。
“听人家说,就你话多。”
秦烈哭笑不得,是谁不敢说,拉着他来的啊……
周护士看看两人,然后笑了。
“你们两个啊,真像我跟志远年轻的时候。”
周灿脸上有些尴尬,秦烈面无表情。
周护士继续道。
“我这个人孑然一身,也没什么牵挂,唯一的就是身后事。”
她说着,从枕头底下拿了个存折出来。
“这是我这些年的一点积蓄,我想不太贵的地方应该够了。”
“丫头,希望你能帮我把这张照片放在骨灰盒里。”至少这样,还是觉得两个人是在一起的。
周灿捏了捏手指。
她这样心心念的那个人,早就已经结婚成家,他没有跟你一样等一辈子。
他可能早就忘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七十年来,她就守着那几封信里的只言片语,等啊等啊。
可是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等!
周灿莫名的有些恨张志远,为什么不早把话说清楚,让周护士有个别的人生呢?
他结了婚,有了家庭。
而周护士,到死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哦,和一张照片。
想到这里,她有些不是滋味,忿忿不平。
“周护士,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他结婚成家了,并没有念着你?”
周护士仍然摩挲着照片。
“那真是万幸,他没有像我一样,傻等了七十年。”
周灿愣了。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白白等了七十年,他却成家生子,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周护士的手指顿了一下。
“也许是说不出口吧。”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秦烈却因为这话,为之一震。
说不出口,就能耽误一个人的一辈子吗?
他猛然察觉,他自己居然也是因为一句说不出口,让周灿过成了那样子?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
原来突然的杳无音讯,真的罪大恶极。
“命运吗还不就是这样,总是无情的捉弄,让你猝不及防,却又要感谢它让我遇见你。”
周护士的话像是喃喃的自语,她陷入了从前的记忆中。
神色像个少女一般羞赧。
大概是在那个世界里,张志远跟她年少张扬,相依相爱。
秦烈和周灿回去了,两人到底没有把那份文件拿出来。
周护士一个人在冷清的病房里,久久没有回神。
桌上有份文件,是一份拆迁协议。
窗户没有关,一阵风猛地吹进来,吹散了纸张,剩下最后签名的一页。
签名处,娟秀工整的签着三个字,周蓉蓉。
周护士就那样坐着,面目含笑,到最后一动不动。
眼角的一滴浊泪滑落,她的眼中渐渐失去了焦点,那双握着照片的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幸好只有我一个人苦了一辈子。”
凌晨四点。
周灿收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周蓉蓉女士去世了。”
——
周护士的后事很简单,火化之后一小捧骨灰装在盒子里。
B市的墓地价格高昂,周护士存折上那点钱根本不可能够。
她年老后,生活非常清贫,并没有多少积蓄。
周灿自己贴钱找了一个靠山靠水的公墓,把她安放。
墓碑照片上,刻着端正的两个名字。
周蓉蓉,张志远
再无其他。
周灿想,这辈子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没能长厢厮守,那么走后就别再添什么赘述了。
即便她再为周护士不值,但毕竟是她等了一辈子的那个人。
别人的事情,她这样一个旁人又懂什么呢?
阳光强烈,秦烈站在周灿的身后给她撑伞。
她今天一天没有说话,就一件一件的操持着那些琐事。
别人的痛苦,我们可能无法感同身受。
但是总能做一点什么,让自己心安。
周灿把一束鲜花放在墓前,最后摆好了水果和茶盅。
最后起身,默默的说了句。
“周护士,再见呀。”
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这只是一次短暂的离别。
而不是再也不见。
回去的路上,周灿接到了邵东宁的电话,他语气有些彷徨。
“灿灿,我妈妈她去找过你?”
周灿嗯了一声。
“不好意思,她最近才好点,我没想到她会去,抱歉给你造成困扰。”
周灿轻轻笑了一下。
“东宁,阿姨没有给我造成困扰,只是聊了聊天。”
她发现自己的心态竟然出奇的平和,对邵东宁,她以为再也不会是平静的心情。
她想了想曾经那些事情,虽然只是几个月前,但此时此刻都好像渐渐烟消云散。
那些美好的,却像是烙印一样刻在了心底。
她挂了电话,感觉一身轻松。
秦烈问。
“你不恨他了?”
周灿看向车窗外,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时间从来都不应该浪费在为难自己上面。
时过境迁,还是让它们都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