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灿和秦烈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护士的救护车已经进了急救室。
周灿有点急,不知道怎么是好。
秦烈安慰她,别担心,没事的。
急救室的灯过了很久才灭掉。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幸好还算及时,但是病人年纪太大了,各方面的身体机能也下降的比较厉害。
这种情况,尽量不要让她独处。
讲不定什么时候也就……
周灿刚落下的心,又被揪起来,感觉跟他妈坐过山车一样。
护士拿着单子过来,问了句。
“这位病人家属,去交一下费用。”
秦烈拿了单子,让周灿在这儿等着。
他前脚刚走,后脚周护士就被推出来了,她已经没什么大碍,直接转到了普通病房。
周灿将她安顿好,她还没有醒。
昏迷间,咕哝着。
“我……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等他。”
周灿攥了一下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居然也没再出声。
秦烈回到病房,坐到周灿的旁边。
两人谁都没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周护士。
几天没见,她脸上的沟壑好像更深了,大概因为病了的关系,看上去了无生气。
半个小时后,周护士渐渐苏醒。
她发觉手还被周灿握着,一张沧桑的脸上努力的扯了个笑。
“谢谢你呀丫头。”她的声音有些虚弱,试图坐起身来。
周灿赶紧扶她一把,秦烈把个枕头放到了她的身后靠着。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周护士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您觉得怎么样?”周灿印象中,她一直是精神矍铄的样子,此刻才切实感觉到,她真的是个迟暮的老人了。
周护士笑了笑。
“没事了,就是受了点惊吓。”
周灿接到她电话的,状况危机,也没来得及问什么。
先打了急救电话,然后就跟秦烈火急火燎的赶过来。
“周护士,到底怎么回事?”
周护士看了秦烈一眼,阴阳怪气道。
“一帮暴力的畜生,趁晚上想把我弄出去,拆我房子。”
周灿看向秦烈,神色茫然。
他上次不是答应过会尽量帮忙拖延吗?这才几天……
秦烈眉头皱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周护士没什么事了,只是需要留院观察。
周灿帮着找了个护工,然后就跟秦烈先走了。
临走的时候,周护士深情哀伤的对她说。
“丫头啊,我知道这个要求可能不太合理,但是能不能先别拆我的房子。”
周灿拒绝的话和答应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什么承诺都不能给。
万一做不到,给周护士造成什么样的伤害,都不好。
她可能时日不多,可能这是她最后的一个心愿。
出了病房楼,秦烈在app上打车,周灿隐忍半天,还是问出口。
“秦总监,你上次不是答应过帮忙暂缓吗?”
秦烈的头都没抬。
“我吩咐过暂时先不要动周护士的房子。”
周灿凝眉。
“那现在什么情况?”
秦烈摇摇头,这个他要回去问问了。
周灿没再问什么,她知道秦烈没有必要撒谎。
到小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
两人在三楼分别。
周灿喊了秦烈一声,即便是为难,但还是问了句。
“能不能,帮帮忙?周护士她好像还有很重要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事情,但是昏迷中还心心念着,想必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吧。
秦烈看着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上楼,在阳台上吹了一会儿风。
本来喝得也不多,周护士这事儿一弄,他是彻底没了酒意。
踌躇半晌,还是拨了个电话出去。
那边可能已经睡了,好久没有接电话,秦烈已经打算挂掉,然后那头接起来。
“喂?怎么了?”他的声音有很明显的激动。
秦烈也没有绕弯子。
“棚户区改造的计划,能不能稍微延迟一下?”
那边顿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项目拖了很久了,再拖下去对我们的损失也很大。”
秦烈冷哼道。
“所以你就找人偷偷摸摸的进行?”
“……这只是一种手段,我并没打算伤害人。”
“这个项目是我负责,你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秦烈,我只是给你扫平阻碍。”
“不必了岑董,你永远都是这样自作主张。”
“我是为你好!”
秦烈狠狠的刮断了电话,有一股血气从心底直达头顶。
他就知道,跟他永远都达不成一致,说不到一起。
——
周灿第二天下班,直奔医院。
鉴于自己见不得人的厨艺也就没有自己做饭。
从公司食堂打包了几样吃的带过去。
她进病房的时候,周护士刚刚拔了针。
医生说她营养不良,所以最近几天都会有营养针需要输。
她把小桌放下来,将食物摆好。
周护士点头说谢谢,脸上的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
周护士的牙齿不剩几个,所以吃东西很慢,一口东西要咀嚼很久。
周灿想找话题,也不知道从哪儿找起。
又怕说到她的伤心处,那更不好了。
干脆闭嘴……
虽然心里真的很想问问。
周护士捏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周灿觉得她吃饭礼节还是很好的。
样貌神情,也不像个普通老太太。
忍不住问了句。
“周护士,您以前家就是b市吗?”
周护士慢慢咀嚼,等到嘴里的食物完全咽下去才开口。
“我老家是s市。”
周灿一愣,s市跟b市的距离,有点远啊……
“那您是,有亲戚在这儿?”
周护士摇了摇头。
周灿大着胆子问了句。
“那是跟那位军官有关?”
周护士苦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周灿觉得自己又越界了,满脸抱歉。
“不好意思周护士……”
周护士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半晌才开口道。
“那位军官,是我的爱人。”
周灿点点头,这个她早就猜到了。
“原先,我家里有些势力,他是管家的儿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吧,我们相互都很喜欢。”
周护士说到这里, 笑得很甜,脸上的皱纹都因此挤到一起,但是并不妨碍的她满心的幸福感。
“后来战争爆发,他去当兵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后,他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了一个干部。”
“我呀,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他跟旁人更不一样了,于是打定主意随他走。”
“我瞒着家里跟他跑出去,就算是……私奔吧,那个时候门户观念是很重的,他又是个当兵的,我家里不肯的。”
周灿心想,门户观念这个东西,果然没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淡。
周护士说的谦虚,说家里有点势力,但是举止言辞间,还是能看得出有不少大家闺秀的风范。
培养成这样,恐怕不是战争年代小门小户能做到的。
周护士停了一下继续道。
“我跟他到了部队,别的也不会,只能进了卫生队,一点点跟着学习啊。”
“那几年仗打得多,每天都要死很多很多人,我多怕他会在伤亡名单里。”
“后来呢……”
周护士抿着唇。
眼睛里已经有些浑浊的水雾。
“后来,我终于嫁给了他,结婚证也没扯上,就办了个简单的婚礼,战友们一人一句祝福的话,这就算婚礼了。”
“我原先想的是,要有教堂吧,后来算了,那就婚纱吧,后来也算了……至少要有亲人在场吧?可是我写信回去,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信。”
“婚礼当晚,大部队紧急撤退,我以为那一次会跟从前一样,隔一段时间就能重新会面。”
谁知道……
这一别就是七十年。
她从豆蔻年华等到了迟暮之年。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一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收到他的一点消息,结果我们已经相隔两岸。”
“通信,联系,真的是很难很难。”
“后来,我辗转来都b市,想着毕竟是首都城市,各方面的政策以后都会好些。”
“我写了很多很多信,不知道是没收到……是没收到吧。石沉大海。”
“八十年代末,那边开放了探亲时间,我收到了一封他的信,得知他身份也敏感,更无可能来b市团聚。”
“我那时,也很难……”
她简单的三个字,也很难,周灿有些可以想象。
那个时候,穿越海峡,真的是非常的不容易吧。
周护士说,后来她再没有收到那个军官的信。
等到终于可以自由往来了,她那时候已经七十多岁,出去一趟很不容易。
等经过重重阻碍,终于去了那边,照着地址找去,那里早就重建了。
原本想就在那里到处找吧,反正面积不大,找到老死的那天也就算了。
结果几个月后,还没等老死呢。
她就被遣送回国,并且再也不得入境。
那她就等,几年后,奇迹般的又等来了一封信。
信上面没有来信地址,扭捏的写着四个字,周护士收。
“那是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来信。”
周灿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个人要多爱另一个人,才能这样心甘情愿的等上七十年?
等到油尽灯枯,却没有等来那个人。
“可,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他的年纪也很大了,会不会早就……”
周灿并不想说这样残忍的话。
但是不说,让她这样一直执拗的等着,不是更加残忍?
她想起那次去郊区,周护士的房子,在那片废墟上摇摇欲坠,凄凉无比。
然而,她就是不肯动一步。
如果说那个军官还没死,那么在现在各种信息都发达的时代,他总能有办法传递给周护士一些讯息的吧?
“想过,但就是,不甘心……”
周灿这一晚收到的信息量,过于巨大,等到走出周护士的病房门口,她感觉已经很累很累。
像是陪着她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等待。
在那样一个战争年代,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周护士一样,一别就是永别。
她走的时候,问了周护士一句话。
“您后悔吗?”
周护士嘴角的淡淡的挂着笑,像是萎靡掉落的花朵,重生绽放。
“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