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穿行四季2018-11-02 17:3615,830

  走廊深处的病房有开门的声音,有人结束探视要走。裴紫苏睫毛一抖,听出了江晓城父母的声音;余晟刚和江家人接触,也是印象深刻。

  裴紫苏向病区看了一眼,距离有些远,来不及!她若跑出走廊肯定会被江家人看到。周围是几间病房,再有就是换药室。

  裴紫苏两步走到换药室的门口,一推,没推开门。

  七号病房的人在向外走了。

  裴紫苏用力地转着门锁,磕碰出很大的声音,可就是开不了门。她回头求助余晟:“这门怎么打不开?”

  余晟诧异她过度的反应,但还是走到她身后,身形覆盖住了她的,也挡住了江家人的视线。余晟把门把手向上提,一推,门开了。裴紫苏鱼似的钻进换药室,余晟跟了进去。

  走廊里是江父的声音:“好像有个孩子挺像苏子,是不是那孩子来看晓城了?”

  裴紫苏贴在换药室的门口,旁边是柜子,放着无菌纱布、绷带、棉球……裴紫苏缩在墙和柜子的夹角,屏着呼吸。

  余晟在她眼前,手扶着门迟迟不关,打量着裴紫苏:这女孩不是软包子个性,此时却藏了起来。她和江晓城、江家之间,没那么简单。

  余晟意识到,他方才把江晓城住院的消息告诉裴紫苏确实是冒失了,犯了个错误。

  “关门啊!”裴紫苏等不及,探身伸手推上了门。于是,她和余晟几乎就面对面贴在一起了,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呼吸就拂在她的额头。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江家父母的对话渐渐清楚:“你看错了,苏子来了怎么不去看晓城呢?”

  “我不会看错,有几个姑娘能长她那么高?有几年没见这孩子了。”是江父的声音,还是当年对小女孩的宠爱口吻。

  换药室的门上玻璃窗锃亮,裴紫苏着急地在墙上找着什么。

  “灯的开关在哪儿啊?”她急急地问余晟,额头擦过了他的下颌,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猝不及防的对视,太近了。余晟的眼睛黑得吓人,裴紫苏瞬间被摄了魂,心惊肉跳地哑了,失措间忘记了伪装。

  余晟对一件事立刻很有把握,他抬手探向裴紫苏身后的柜子。裴紫苏看着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门外是江家父母的声音,眼前是余晟的迫近。

  嗒的一声轻响,换衣室内陷入了黑暗,余晟如她所愿关掉了灯。黑暗封闭的空间里,气流散乱跳突。

  江家父母和随行的人走过,江父在笑,承认自己认错了人。

  裴紫苏放下了半颗心,却提起了一口气:门外的洪水退却,门里的猛兽正在虎视眈眈。

  黑暗里,余晟的声音像水底的沙子,软润、粗糙:“这个时候,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出声?”

  他试探地又凑近她,裴紫苏向后仰,他的手臂固定着她的后背。

  裴紫苏依稀能看清余晟的轮廓,她瞪着他。

  余晟呢喃着,声音几不可闻:“我想,试试。”

  裴紫苏僵硬着脖子:“什么?”

  “会不会,被打……”

  余晟横了心,炽热的唇忽地捕住了她的,裴紫苏的惊叫被吞噬。

  预计中的那一巴掌没有打下来;预计中的温软却超乎想象,余晟陷了进去。

  他的吻与他的人完全不同,是强悍的,甚至是捕获式的,随即他整个人也压了下去。

  裴紫苏身体后仰如弓,虽然余晟的双臂托着她的腰背,但她无处支撑。脚下踉跄,她被推到了墙边,大腿抵在桌沿上。

  狂热席卷,像是捕住了猎物。而猎物束手就擒,余晟的掠夺才渐渐缓和,转成细腻耐心。他吮吸、探寻着她的唇齿,绵密、热烈、新奇。

  裴紫苏被“蒸”了,心在跳,在唇齿间跳,狂跳。唇齿间的负压让她被吸附着、牵引着、回应着。

  手无力地向后探,她想找到身体的支撑,黑暗中碰到了桌上的无菌瓶,圆瓶倒下,旋转着碰到了不锈钢弯盘,一阵金属碰撞、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

  静谧的黑暗里忽然的声音惊动了两人,余晟顿了下,随即放开了她。

  炽热的气息倏地就散了,眼前光一晃,是余晟开门出去了,他又随手关上了门。裴紫苏听见他在和人说话,是赶来的夜班护士。

  她仿佛能看到他火热的唇说话的模样,湿润的唇会勾起唇角,彬彬有礼:“……是我不小心打翻了东西……我收拾吧,你去忙……”

  裴紫苏的手拂上唇,热辣的感觉,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门开了,余晟又进来。阴影里有纤细高挑的身影影影绰绰的,裙子像幽暗里半开的扇面,他伸手打开了灯。

  空气里是打翻的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鼻。地上是摔碎的玻璃瓶,消毒液溅成放射状的花,银色的镊子、剪子也掉在了地上。

  裴紫苏垂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她像是沉浸在一首曲子的尾音里,懒散、隐秘地散发着诱惑。

  余晟弯腰去捡镊子,看到她膝盖处的青紫,是中午做心肺复苏时在地上跪出来的瘀青。裴紫苏弯腰想帮忙,腿刚一动就听见余晟说:“你别动,我来。”

  她能看到他的发顶,鬓角处居然有几根白发。余晟起身整理桌面,背对着她。室内太静,不锈钢物品轻碰的声音就很刺耳,不比被裴紫苏打落时好到哪儿去。

  “我是很慎重的。”余晟说,收拾着桌面上的物品,“也许你会觉得突然,刚才如果吓到你,对不起。”

  裴紫苏不说话。她感到余晟走近,双手握了她的双手:“我们,试试,行吗?”

  这是在征求意见?又变回谦谦君子了?和“碰”她时判若两人,之前这个人还劝她去“探视”江晓城。

  裴紫苏翻了个白眼——虚伪!

  余晟笑了,抬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耳畔的碎发,牵着她的手出了换药室。裴紫苏任由他牵着,看着他的背影,很好看,端正有型。

  出了病区走廊,由步梯下了楼,两人的脚步踏出错落的回音,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天热,两人手心里都是汗。

  “九层呢,为什么不坐电梯?”裴紫苏问。

  “这样可以多走一会儿。”余晟说。

  转个拐角,窗外是大片磅礴的火烧云,余晟被吸引,静静地看着。

  他有很久没这么安静悠闲过了,自从多年前那个血色漫天的傍晚之后……

  眼前与记忆里的景象重合,余晟攥紧了掌心里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些年他努力做一个疯狂的医生,没有停顿过,忙得忘了自己是谁。只有在这个盛夏,他莫名其妙就闲了下来,有大把的时间,闲得无所适从,居然很轻易地喜欢上了一个人。

  如果心动要一个天时、一个契机,又恰好能遇到一个心仪的人,真是命数。

  方才那一瞬,裴紫苏只是靠近,他就失控了。余晟承认惦记她很久了,更承认方才的吻很不君子,也很莽撞。他不禁嘲笑自己——本能,有时候是个好东西。

  那一刻他的本能是:怕错失。

  “裴紫苏,”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像核对确认手术时的病人,“我们,试试,行吗?”

  裴紫苏想不明白似的:“你这是第二遍问我了,是要我摇头吗?好能不负责任地脱身?”

  她佯装要走,余晟拽住她,笑了:“再也不问了。”

  这一刻,他身后是夕阳盛景,他微笑地看着她,温暖英俊。

  晚上裴紫苏回到家,缓缓地在门边坐了下来。单曲循环般,她回想这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从谈论江晓城,就进了换药室的?之后的事忽然就离奇了,她怎么就被他亲了?

  余晟的成熟、果断,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更不是谦谦君子的做派。她还在设想和他的各种可能性时,他便劈面一记杀招。无力招架,裴紫苏现了原形、束手就擒。

  喜欢就是喜欢,他靠近时,她就接住。这感觉,像低血糖的人忽然撞见了葡萄糖!

  裴紫苏静静地回味着余晟眉眼间的灼烫、唇间的疯狂,还有自己心底的悸动,隐隐地欢喜甜蜜着。

  老裴从卧室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女儿慵懒地窝在沙发的角落里,面容恬静,熠熠的黑瞳里光华细碎地流淌,似有心事、似在憧憬。这画面和暖温润,质感朦胧,幽光中有绮丽的波澜,微妙独特地香甜着。

  裴紫苏今天不对劲,像是笼罩在他看不清的光里。家里忽然有了女人味,柔和的、细腻的、隐秘的。

  老裴咳嗽一声,惊回裴紫苏的魂儿,他问:“回来晚了,干什么去了?”

  裴紫苏耍花腔:“白衣天使,为人民的健康服务喽。”

  老裴半信半疑的也就信了。父女俩聊了些医院的事情,话题晃悠悠地转到了不是ICU也不是中医科的——肝胆胰外科,自然就聊到了余晟。

  “余晟说你曾经把病历扔在他脸上,当着病人的面儿。”裴紫苏啧啧称叹。

  “我对他算是很客气了。”老裴说。

  这个年轻人锋芒毕露,在老裴心中是很有一号的:“余晟是把难得的好刀,可惜在岳主任手下被打压得太狠了。不过老岳是压不住余晟的,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老岳就得把余晟请回病房。”

  “为什么?”

  “知道余晟为什么出国吗?当时老岳把余晟所有的机会都封住了,所有人都以为余晟会被排挤走,那小子却考了公派出国,老岳气得干瞪眼。现在他回来了,翅膀更硬了。余晟就不是个由人摆布的人,越逼他,他越强。再被逼急了,他离开这里还怕没有医院请他?余晟在肝胆胰外科的圈子里可是很受瞩目的。”

  不由人摆布,这话形容余晟还欠点儿火候,岂止是“不由人摆布”?

  裴紫苏漂亮的眉毛微微抬起,笑了,像偷到了糖。

  余晟一早去病房看江晓城昨晚的各项检查结果,还有他夜间的情况,病情进展很乐观。

  江晓城昨天疼得要死要活的,今天才看清楚给他看病的是余晟。他挺不痛快:“我要换医生。”

  余晟当没听见,关照他一些要注意的问题,特别是要戒酒。

  江晓城不耐烦,钱都是拿命换来的,健康的一部分功能就是拿来换成功和财富。他说:“戒酒?我做不到。”

  余晟总不可能把病人当自己的孩子似的时刻管着,说:“你是慢性胰腺炎,这种病在初诊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和另一种病鉴别开,你知道是什么病吗?”

  江晓城满不在乎。

  余晟也满不在乎:“胰腺癌。胰腺癌还有个称号——‘癌中之王’。”

  江晓城脸耷拉下来了。

  一旁的管床医生感慨:“胰腺的病都凶,记得乔布斯不,他比你有钱,也比你有更好的医生。”

  余晟把病历夹递给管床医生:“乔布斯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胰腺癌,你给江先生讲讲乔布斯的故事。江先生,岳主任明天就回来了,他会亲自管理你的病情的。”

  交代完,余晟出了病房。

  江晓城问管床医生:“这个余医生看病怎么样?”

  “这么说吧,一般情况下其他医生搞不定的病人都给他了,病人见到他的时候肯定是要做大手术的。”

  江晓城脸色很臭:“我也需要做手术?”

  “也不是每个病人都能排上他的手术,得看运气。余医生让你戒酒是为你好。哎,教你一招,想喝酒的时候念一声‘余晟’,肯定不想喝了。之前有个化疗的病人一听见‘余晟’就想吐,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余晟看完他目前唯一的病人后,时间还太早,他就往裴紫苏家去。他在医院门口遇到来上班的裴主任,两人互道了声“早”,擦肩而过。

  车停在小区门口,余晟走到裴紫苏家楼下,等了大半天才看到裴紫苏大步冲下楼,拿着一盒牛奶正在喝。

  见到余晟,裴紫苏险些跳起来,慌张地四下看。

  “裴主任这会儿已经在查房了,”余晟看了看表,食指不停地敲着表盘,“小裴医生,离查岗点名还有半个小时,你很可能要迟到了。”

  “你要是我的上级医师,我就没法活了。”裴紫苏大步快跑。上班的路程时间她是精确算过的,一秒都不浪费,所以一秒也不能耽搁。

  余晟与她并肩:“放心,我不会招你当学生的。”

  “太好了,我可不想当你的学生。”

  他们正走到林荫道,余晟忽然拽着她进了路旁的林间。清晨的阔叶林中阳光都是枝叶的香气,余晟眼里是细碎的晨光:“谁也看不上谁,咱俩这样可不太好。”

  裴紫苏笑:“你这话一股鹤顶红味儿。”

  余晟靠着树,拉她进怀里:“鹤顶红是什么味儿?”

  “甜的。”裴紫苏挑眼看他。晨曦里她的眼角水润,撩起一副清澈的媚态。

  余晟心头一热,靠近了她的唇:“甜?你确定?”

  裴紫苏脸热:“穿肠毒药,都是甜的。”

  余晟吻了上去:“我猜也是甜的……”

  唇齿辗转间有断续、含混的对话:

  “……迟……到……”

  “……挨骂的……又不是我……”

  出了小区看到余晟的车时,裴紫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主动跳到了车后座,系好安全带。

  “我没打算送你。”余晟站在车窗边,低头看着她。

  “喂!”裴紫苏想变刺猬。

  余晟笑,手探进车窗抚上她柔软的唇,说:“除非晚上一起吃饭——把你老爸安排好,别让他在晚上九点打电话。”

  裴紫苏红了脸,作势要咬他。余晟已经走开,绕过车头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果然裴紫苏上班没迟到,但是比平时晚。张夫子敲桌子:“比平时迟到了五分钟!下不为例!”

  五分钟,裴紫苏心神一荡……

  “哎哎,发什么呆!”张夫子的听诊器敲在裴紫苏的肩上,“去,罚你给三十二床的病人‘讲课’,沟通治疗方案。”

  紫苏下巴掉下来:“张老师,你不能这样……”

  三十二床的病人是个“搜索大仙”,靠网络搜索和自学揣摩,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医学体系,已经达到了决定检查项目和用药开药,自成清奇一派。与三十二床的病人沟通的医生,就像核动力航母的一个转向,你要对摇橹的人仔细解释动力系统、操作原理,还要被问一个接一个“为什么”——满腹经纶毫无施展之力。

  张夫子很倚重她:“他不听我这老头子的话,换个美女医生试试。”

  裴紫苏惨叫一声——不能迟到啊!

  交接班时听医生、护士们议论,裴紫苏才明白今早余晟为什么不赶时间上班了——上午医院安排了他的回国汇报演讲。

  开讲时间已过,裴紫苏匆匆地往汇报厅赶。汇报厅里人满为患,余晟清朗的声音里,裴紫苏在人缝儿里寻找立足之地。她没听清余晟说了句什么,厅里的人都笑了,气氛很轻松。

  裴紫苏身边有个医生在感慨:“余晟这小子,这股子傲劲儿真是藏都藏不住啊。”

  讲台上,余晟换了正装,劲瘦的身体线条含蓄。身后是投影墙,他切换着课件内容,各种手术的视野,手术器械的冷冽光泽,器官组织的血肉模糊。

  他讲得从容,自信得发光,锋芒毕露。

  裴紫苏远远地望着他,有种摘到星星的感觉。

  “我打断一下,”有突兀的提问打断了余晟,“你介绍的手术技术是很新,但它的缺点你有没有考虑过?”

  余晟答:“它的问题在于……”

  “如果是在国内,对这个病人的手术方案,你会选哪一种?”提问者再次打断了他,大有把余晟挂在台上让他下不来的意思。会场里顿时极静,都看向提问者,余晟的顶头上司——肝胆胰外科的岳主任。

  余晟没被挂住,说:“最大的问题是并发症,第一步手术中会对肝组织有牵拉和挤压,肿瘤细胞可能会广泛转移……”

  不到三分钟,余晟再次被打断了。这次“刁难”他的不是岳主任,而是中心ICU的裴主任,裴紫苏的亲爹。裴紫苏顿时觉得偏头痛。

  裴主任的问题更为具体:“余晟博士,这么复杂的手术请你提供病人在术前、术中、术后的各项数据。”

  这些数据庞杂,且不在手边,但余晟心里有数,拣主要的答。裴主任咄咄逼人地又问,余晟答得简洁。

  在两人短兵相接般的问答中听众们都兴奋了,直到裴主任点头表示满意,余晟才继续他的汇报内容。

  裴紫苏深深地呼出口气,一手心的汗。

  但裴主任并没有放过余晟,报告结束后,他把余晟叫下台继续问。

  老裴背影高壮,余晟在他面前清瘦挺拔。余晟说话间略一抬头,往裴紫苏这边看过来。裴紫苏忙回头,混在人流里出了汇报厅。

  正是午餐时间,裴紫苏去了职工餐厅。手机在白衣口袋里不停地闪着,是江晓城,裴紫苏没接。

  身边缓缓地停下一辆车,后座的窗落下,有人唤她:“苏子?”

  这声音像是从噩梦里拎出来的,裴紫苏额头一层冷汗。她看到了江晓城的父亲江遇,商界大亨。

  江遇竟已两鬓花白,资本家的风范也更浓醇了。江家的男人即便老了,也是威严、文雅的。

  裴紫苏被江遇“碰”个正着,无处可躲,僵硬地叫了声:“江伯伯。”

  江遇是个凛冽的人,很少有和气的时候。他此时正温和地打量着穿了白衣的裴紫苏:“你最终还是犟不过老裴,当了医生。”

  裴紫苏笑了笑,挺难受的。

  江遇说:“我中午请了你爸爸吃饭,还有几位给晓城看病的医生,你一起来吧。”

  裴紫苏摇头。

  江遇下了车,裴紫苏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孩子长大了,反而疏远了。江遇怅然:“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闹着要和晓城换爸爸,老裴气得找我算账。”

  裴紫苏还是没说话。

  “晓城病了,我看得出他想见见你。过去有些误会,可我希望你能真正成为江家的孩子。你能明白江伯伯的这份心吗?你和晓城如果散了就太可惜了。”

  裴紫苏终于开口:“江伯伯,您劝劝他吧,他喜欢的是回忆,可是我想向前看。”

  江遇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还在生我的气?”

  裴紫苏摇头:“没有,您别自责,我也不想看到您不开心。”

  这女孩不再崇拜他,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了。裴紫苏十几岁的时候像极了她的妈妈,如今从单薄青涩的模子里脱出来,多了几分硬气,倒有几分像老裴了。

  “有时间去家里坐坐吧,和你爸爸一起。”江遇叹息,上车离开了。

  裴紫苏目送他离开,在大太阳底下打着寒噤,双手用力地搓着前臂。

  江家,她是真的怕。

  傍晚,余晟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裴紫苏来,只好去中医科找她。

  裴紫苏被桌上厚厚的病历夹埋得严严实实,求救似的看向余晟。

  余晟也是毫无办法,就知道今晚的约会泡汤了。他无奈地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病历?”

  “一天收了八个新入院的病人,加上出院的,还有原本就住院的……真想来口参汤吊吊魂儿。”

  余晟笑了:“晚饭我给你买回来,想吃什么?”

  “大鱼大肉。”裴紫苏报仇似的。

  余晟批评:“太没有医生的职业精神了,应该是清汤素菜才对。”

  医生办公室里没其他人,夜班医生钻在病房里忙。余晟拿起她的Hello Kitty,摆弄着看。

  他的手修长,太漂亮了,是长期消毒、刷手、戴手套的外科医生的手,每根手指上都像是附着精灵。

  敲电脑的裴紫苏目光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过去,余晟拿着玩偶的手势都是很轻盈的,豆豆眼的大脸玩偶在他手里很开心似的。

  余晟看她,笑了笑,放下玩偶。

  裴紫苏恍然回神,脸有些烧。

  “我去给你买‘大鱼大肉’。”余晟捏了下她的肩,出了医生办公室。

  夜班医生匆匆进来,还看着走廊外:“那是外科的余晟吧,他有什么事?最近总见他来咱们科。”

  裴紫苏敲着键盘录病历:“他找张夫子。”

  余晟没去职工餐厅买菜底子,回诊室拿了保温饭盒,去医院对面的饭店要了外带。经过一家甜品店,橱窗里口味、花式繁杂的冰淇淋摆得像要过圣诞节,余晟犹豫着该选哪一款才能讨好小裴医生。

  侍应生问:“先生给小朋友选,还是女孩子?”

  “女朋友。”余晟说。

  这就好办了:“这一款,甜蜜代言。”

  粉红色、玫瑰缠身的外包装。这造型完全不是裴紫苏的路数,可以预想到她看到时的表情……

  余晟说:“来一个大号的。”

  “都是统一尺寸的。”

  “那就来两个。”

  拎着保温饭盒、冰淇淋,外科医生余晟去的方向是内科楼。暮夏时节秋意渐起,日落提前,景象也日渐疏阔。医院里病人散去,是一天中比较闲适的时段。

  手机响起,是病房打来的,余晟接起。听着听着,他目光聚敛,锐成精亮的一点:“伤了多少人?……岳主任是什么意思?……我马上到。”

  突发事件,连环车祸,轻伤、重伤,伤者众多。普外科能上台的医生都上了手术台,人手还是不够用。

  大局为重,岳主任迫不得已想到了余晟这把闲刀,让人通知他上手术。

  余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血热的速度,羽翼蓬松地立起,紧张得就要振展开来。

  他给裴紫苏打电话,她没接,八成是去病房看病人了。余晟两步跳上内科楼的台阶,大厅里保卫科的小保安转悠着,咿咿呀呀哼着戏文:“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昆曲。

  余晟把饭盒和冰淇淋给他,交代:“送给中医科的小裴医生,告诉她我上手术了。”

  小保安拍胸打包票,立刻进了电梯去送饭,余晟放心地走了。

  小保安还不认识中医科的小裴医生,不知男女老幼是丑是俊。被人送饭的医生不多见,小裴医生有这待遇,八成是打赌赢了余医生。

  电梯停在四楼,忽然冲进来产科的夜班小大夫,看到小保安一把拽住:“快去我们科……”

  余晟到肝胆胰病区的医生办公室,实习生樊易在等他。樊易实习才几天,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事故场面,紧张得满地转圈。

  “病人血压多少?”余晟进门就问。CT片已经准备在阅片机上了,他过去看。

  “高压60,低压40。”樊易答。

  “给升压药,还要推血,这些做了没?”

  “方明医生都下了医嘱。”

  余晟点点头:“马上准备手术。”

  现在就做手术?樊易追着余晟:“用了升压药不见效,推血也还没准备好……”

  余晟说:“等不及输血了,病人的积血厚有4厘米,应该有大出血,补血再快也追不上出血的速度——你马上联系手术室和麻醉师。会拉钩吗?”

  这是在问他?樊易一愣:拉钩?

  拉钩:外科手术的时候皮肤和组织被切开后,切口不会自动打开手术区域,需要用叫作“拉钩”的器械把切口的皮肤和肌肉向外拉开,才能把要手术的部位暴露给医生。若是一台大手术,这“钩”得拉个把小时。

  如果让一个实习生帮忙拉钩,意味着什么?

  樊易看着余晟,这位医生的意思是要他当手术助手?

  “会!拉过!”樊易陡然一嗓子超高音,像要上战场。

  余晟已经出了医生办公室要去手术室,在门外听见樊易蹦起来的声音。余晟摇头:第一次上台都是这么傻,给主刀拉钩那都是天赐的幸福。

  从医生通道进了手术室,余晟换上绿色的洗手衣、换鞋、洗手、刷手,举着双手进了手术间,穿上了手术衣。

  手术室的护士是小雨,看到余晟眼睛倏地亮了:“余医生,你上手术啦!”

  口罩、帽子的缝隙里,余晟对小雨眨了下眼睛示意。小雨到余晟身后为他系好后背的带子,又仔细为他整理衣服。好久不见,她整理得格外仔细。

  其他护士在准备手术器械,麻醉师在监测数据,这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硕大的无影灯还没亮,就算全世界的无影灯都一模一样,余晟也能辨认出曾亮在他头顶的那几台。

  他对小雨说了声“谢谢”,走向无影灯下的手术台。

  伤者已经被摆好姿势,余晟摸了摸他的肚子,硬硬的,是一肚子血。他在等病人的血压升上来。

  余晟看向樊易,这实习生的穿戴比他这个主刀还周正,但杵在那里就是显得多余——是一只新鲜、好奇的菜鸟宝宝。

  余晟忽然问:“以这个病人的情况,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开刀前,主刀老师还有口头提问……

  樊易脑子里是一团蒸汽,开始胡说八道。

  余晟直摇头,打断他:“最当紧的是快速止血。还有,你站在了我的手术位置,让一让。”

  樊易慌忙让开,局促到想逃跑的时候,听见余晟说了一句:“别紧张。”

  樊易心一暖。

  余晟低眉凝神,在病人的腹部切开切口,手非常快、动作非常娴熟。

  血瞬间喷了出来,吸引器在吸血,但血涌得更快,根本看不到血管和内脏。护士小雨手疾眼快,忙用盆接血。

  活生生的血腥场面,解剖室里的尸体怎么可能有这震撼力?樊易的喉头滚了几滚。他按照余晟的指示,用拉钩拉开切口。

  余晟的手稳稳地伸进了切口处,有鲜血被他的手挤了出来。

  仪器忽然狂叫,病人的血压直往下掉。护士和麻醉师忙作一团,着急地把血浆往病人血管里挤。血压一次次地被拉上来,又掉下去……这病人始终在鬼门关外转悠着。

  樊易没经过这阵势,血腥味、电刀切肉的焦煳味儿、仪器的叫声,樊易一阵阵恶心、哆嗦,直往后躲。

  余晟不满地冷眼看樊易,樊易被那双眼睛里的黑色震到,反而镇静了。

  余晟垂下眼,很快在腹腔里找到了出血部位。但他还在折磨这个小实习生:“哪些地方可能有出血?是一处?几处?还是十几处?”

  樊易使劲地拉着拉钩。

  “怎么止血?”余晟又问。他手上没停,也不指望这个学生能回答上来。

  樊易恶心得直偏头。

  小雨围着手术台转悠,凑过来看樊易:“你晕血啦?”

  樊易用力地拉着拉钩,一脑门子的汗。他挺生气地看着这个护士,用心记住她口罩、帽子间的眉眼。

  小雨轻轻地给樊易擦汗,樊易受宠若惊,谴责自己对这温柔小护士的小人之心。

  小雨转身,一声嗤笑:“真菜。”

  余晟已经给伤者止住了血,又仔细探查其他部位,确定没有问题后,关腹、缝合。

  樊易痴迷地看着余晟的双手,那双手轻灵自由,娴熟柔软。

  “余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像您这么棒!”樊易说。

  余晟在缝最后一针,说:“回去想想我刚才对你的提问,别说你忘了。”

  樊易一缩脖子,不吱声了。

  手术结束,出了手术间,樊易追着余晟:“余老师,我跟着您学习吧。”

  余晟接过小雨递来的文件签字,说:“我不是你的带教老师。”

  樊易表决心:“余老师,我就是多跟着您学习学习,不会打扰您的。我在校的成绩特别好,特别刻苦,特别热爱外科……”

  小雨在旁边直抖,被樊易硬生生的自我推广恶心到了。

  余晟签完字把文件递给小雨,对樊易说了句“抱歉”——不是今晚这样的突发事件,樊易是进不了手术间的;他余晟,同理可证。

  所以樊易真没必要跟着他。

  既被点燃,势必有火光、有热度。余晟像一粒火药,被这台意外的手术点燃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还是软的、血是热的,这感觉,像复苏。

  他在外科楼门口久久地站着,夜凉风轻,很畅快。

  待热血渐渐冷却,余晟给裴紫苏打电话,问一问那悲催的小住院医师有没有写完病历。手机里有通未接电话,是裴紫苏的,时间是在他手术刚开台的时候。

  余晟拨过去,没人接;再拨,还是不接。余晟就给中医科的医生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女声。

  余晟呼她:“紫苏?”

  那边沉默。

  余晟再问:“怎么不接电话?手机不在手边?”

  “在忙,没事就挂了。”

  她真就挂了。

  余晟看着手机,这情形不对。他去了内科楼。

  “余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朋友在我们科住院?还是在做理疗?”中医科的夜班医生诧异,这位外科医生一晚上来了两次。

  “我找小裴医生。”余晟说,看向医生办公室里。

  裴紫苏还坐在她的位置上,桌上高高的病历已经处理完了,也就是干坐着。她瞅了门外一眼,扭头一百八十度看向窗外。

  余晟便走了过去。

  夜班医生一拍额头,赶紧回病房去了——这医生办公室他是不能进去了,自带千瓦光芒。

  “等久了吧,我送你回家。”余晟笑。

  “不用,我等老裴,跟他约好了一起回去。”裴紫苏收拾东西。

  “生气了?手术通知得突然,我来不及告诉你。”

  上手术了?裴紫苏看他一眼,说了句“恭喜”。

  余晟跟着她到了电梯间,裴紫苏按下按钮,对身后的余晟说:“别跟着我了,我是去找老裴。”

  余晟看着她,还是不明白。

  裴紫苏郁闷地重重叹气:“知道被放鸽子是什么感觉吗?飞盘被扔上天,说好了有人接,可是掉下来的时候没人,砸在地上了还在等人来看,真……没话说。”

  “今天怪我没安排好。”余晟大约明白为什么了。

  裴紫苏摇头,她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不怪你,是我对于等待一位医生已经极度厌倦了,老裴给我当了多少年爹就把我当飞盘扔了多少年。抱歉,白大褂对我没有制服诱惑,我更不迷恋抢救病人的医生,人道主义精神感召不了我。所以,对不起。”

  一句话,事情就急转直下。余晟诧异:“你是在说分手?这么轻率!”

  裴紫苏倒是想得开:“今晚是你回国后的第一台手术,应该为余医生庆祝的,而我加班写病历,还对你发牢骚,可见我不是个善良的人——咱们各自解脱吧。”

  电梯已经在等,她走进去。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裴紫苏看到余晟紧皱着眉头,转身走向窗边。

  裴紫苏认为她和余晟谈不上“分手”,太严重,充其量也就是知错就改吧。

  玻璃墙外是浓稠的黑暗,余晟的眼前也是一抹黑,今晚有些无厘头。

  余晟想起看见裴紫苏的第一眼,她是个有主张的女孩,当时她与江晓城针锋相对。余晟觉得这女孩大概生来就没在乎过什么,任性无忌。包括她对眼科的李医生,也是直截了当地用一根七寸长针吓走。

  能说裴紫苏最吸引他的正是这股子冷硬劲儿吗?方才,她就是用这股子冷硬劲儿把他甩了,手起刀落,斩钉截铁。平心来说,比他的手术刀快。

  坦白说余晟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裴紫苏的决定有些草率,虽然她有她的道理,连他听着都有道理。

  老裴是多么疯狂的医生,全世界都知道。裴紫苏四岁时母亲出了车祸去世,稚嫩的小女孩儿跟着一个暴躁、粗线条的父亲成长。裴紫苏说被老裴放了很多年鸽子的时候,余晟仿佛能体会到她的难过、委屈。

  余晟自嘲:他对裴紫苏居然有同理心?真是职业病,他还真是个好医生。

  终归是怅然,此情尚浅,脆弱得经不住一丝理性的考量。

  一场短命的心动,一次浅尝辄止的相处。虽有遗憾,不过,随她的心意吧。

  余晟下了楼,在门厅遇到了小保安,才想起他的保温饭盒还在裴紫苏那里。

  小保安看见他,惊恐地叫了一声:“哎呀!”

  余晟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的饭盒我还没送上去……我路上被好几个科室缠住了……哎呀!哎呀呀……”小保安只会叫了,昆曲腔。

  余晟脸一黑,所以,裴紫苏一直是饿着肚子在等他送饭?一直饿到现在?她只给他打过一通电话,是在晚上九点多,应该是实在等不到他饿得受不了才打的,而他那时在做手术没有接,她就再没打。

  这是被老裴多年训练出来的,等不到也就忍了,不然还能怎样?

  她确实很乖,很懂事。

  小保安在连声道歉,他方才去了好几个科室,把饭盒丢在哪里都记不清了,发誓现在去找……

  余晟大步向中心ICU的方向跑过去。他没有追到裴紫苏,裴主任刚离开ICU。

  余晟给裴紫苏打电话,预料中的不接。

  裴紫苏坐在老裴车里,老裴听见她挂断了电话,觉得肯定是江晓城的。夜深了,这时候人是比较容易接受意见的。老裴劝女儿:“你和晓城闹别扭差不多就行了,苏子你想清楚,像江晓城那样对你好的人,你去哪儿还能找着第二个?”

  久久没有回答,老裴从镜子里看后排,看到裴紫苏攥着手机、歪着头、闭着眼。

  她装睡,不听。老裴无奈,他拿这丫头是一点儿辙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小保安抱着饭盒找到中医科,发现小裴医生是女的!大美女!

  他好像得罪了余医生……

  小保安蹭过去:“小裴医生,这是余医生让我送给你的饭。”

  大清早刚做了交接班,所有的医生都在场,小保安一句话让裴紫苏和那只饭盒成了吸睛焦点。

  裴紫苏心里撮火:余晟怎么可以这么做事情?这是要纠缠她?

  她说:“你搞错了,回去问清楚。”

  “没错的,余医生交代的,送给中医科的小裴医生。”

  “麻烦送回去,我吃过早饭了。”

  “那个,不是早饭……”

  “午饭就更不必了。”

  小保安嗫嚅着:“是昨晚的晚饭……”

  被裴紫苏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盯,小保安一哆嗦:“那个啥,裴医生,那个啥,余医生……那个啥,就是外科的余晟医生,他昨晚让我给你送上来,可是产科的病人哭让我去哄、儿科的医生哭让我去哄,神经科的病人的儿子哭我也得去哄……我还顺便抓了两个偷手机的毛贼。我在楼里跑了一晚上,你看我也不容易,所以,那个啥,这只饭盒,稍不注意就丢了……”

  医生办公室里七八个人,连翻病历的声音都没有。裴紫苏手里转着一支笔,越转越快。

  有医生批评小保安:“这么热的天,这饭放了一晚上肯定馊了,你现在送来也不对嘛。”

  “没,饭没坏……落在产科,被一个笨蛋拿错了送进产房,被生孩子的孕妇吃了……”

  被产妇吃了……所有人的眉头都拧了起来,看向小保安。

  小保安快哭了:“裴医生,你消消气,我一晚上哄人哄得都成孙子了……”

  裴紫苏怒火起:“饭盒不是我的,你送错了。谁的你还给谁。”

  “余医生天没亮的时候就上手术了,到现在都没出来,我找不到他……”

  裴紫苏被这笨家伙缠得快疯了:“你找不到他也得还给他啊,到底关我什么事儿啊!你走!回来,把饭盒拿走。”

  小保安吓得抱着饭盒就跑了。裴紫苏气得够呛,还发作不得。

  医生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张夫子轻咳一下:“保温饭盒好啊,比一次性餐盒好。余晟真是用心,当然,肯定是送错了,不会是给小裴医生的。”

  昨晚的夜班大夫憋着笑,憋得好辛苦。他算目击证人:“这保安是不敢去见余晟,他这‘快递’时间用了一晚上,产科的孩子都生出来了,等饭的人还没吃上呢——当然,送错了,不是小裴医生。”

  “可怜啊!”

  “谁可怜?”

  “饭可怜。”

  “余晟更可怜。”

  ……

  “诸位老师不用去查房啊?张老师,”裴紫苏对张夫子开火,“今天我罢工,病历我不写了!你这么有时间聊八卦,你写吧。”

  张夫子呷了口茶:“不写是不行的,小裴医生,为师先培养你如何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来,感情的事不能影响到工作嘛。”

  裴紫苏捂住耳朵,她要被张夫子念死了。

  好在诸位老郎中点到即止,不多念叨小中医的情事,主要是怕打草惊蛇——对于“苗头”这类事,要保护、要爱惜、要呵护。

  中医讲:病之初起,潜于内,虚虚实实。

  只有裴紫苏知道“苗头”已于昨晚被掐死,就在余晟深夜下了手术兴冲冲地来找她的时候。

  是她错了?

  不,她没错。

  昨晚的误会反而是个提醒,她受够了等待老裴的生活,难道下半辈子要等待另一个医生?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是前瞻性的,无须责怪自己、无须后悔,连遗憾都不用,不用!

  一上午,裴紫苏明显不在状态,连犯低级错误,被张夫子训了好几次。熬到午休时间,裴紫苏去了职工餐厅,没有见到外科系的人,何况本身也没食欲,她离开餐厅去了超市。她站在货架尽头选泡面,旁边的架子上一排锃亮的保温饭盒,正是余晟的那一款。

  裴紫苏气绝——爆款、人气宝贝!

  那位海归博士是从医院的超市买的饭盒,怎么可能不被病人错拿?不错拿怎么会有误会?!

  从货架的另一侧转出个人来,伸手去拿泡面,裴紫苏看清楚后,神色一变。对方恰也看了过来,怔住,是余晟。

  裴紫苏讪讪地笑了笑。

  余晟大方,拿了两桶泡面,问得随意:“你也没吃中饭?”

  “没有。”

  “先走了。”余晟去结账了。

  裴紫苏提着一口气,有句话还没说出来似的,但要说什么她也不知道。

  裴紫苏恍然自知:她是在等待一次邂逅,甚至期待更多,但偶遇来得仓促,结束得更措手不及。裴紫苏失落,等下一次相遇,他们就更没什么话好说了。

  裴紫苏抱着泡面回家。稀奇的是老裴居然在家,说是胃疼,这一次疼得邪乎,居然翘班了。

  裴紫苏在厨房里给老裴熬小米粥:“老爸,下个胃镜呗,彻底查一下。”

  老裴哆嗦:“不用。”

  “裴主任,请你讲一下四十岁以上的人下胃镜检查的必要性,尤其是你这样的老年人。”

  “死丫头,我不是老年人!”

  “乖,不怕,来个豪华全麻的,睡一觉就好了。”

  老裴被说动了心,犹豫间胃底一阵紧抽,疼痛力压胆怯,他立刻主动联系了麻醉师、腔镜中心,还有医生,约好第二天一早去下胃镜。

  最后要抓住一个主心骨,老裴对着厨房喊:“苏子啊,你陪爸爸一起去。”

  裴紫苏不屑:“这是中心ICU的霸道裴主任吗?”

  “全麻呀,你也知道医院有很多坏人的。”

  “我明早是下夜班,心情不好就陪你去。”

  裴紫苏肯定是要陪老裴去的,因为她的心情肯定不好。

  人心是湖,投石落子,水圈涟漪怎么也得散个半天不是吗?何况落进去的是余晟,一个一米八多的大活人。

  这个夜班相对平静,第二天一早老裴就打电话来催了,他已经到了腔镜中心,要裴紫苏火速到达。

  裴紫苏心情不美丽,按约定过去陪老裴,戴了鞋套进了腔镜中心。

  麻醉师姓张,按惯常的称呼习惯都叫他张麻。

  张麻见面就跟裴紫苏告状:“小苏子,赶紧让你老爹躺倒。”

  老裴是绿林好汉的外形,一百八十厘米、一百八十多斤,络腮胡子若是三天不刮就是一位彪形悍匪。“悍匪”正在等裴紫苏,她不来,他就不躺倒。

  老裴坐在床上,手腕上已经扎好了液体,等张麻把针管里的麻醉药接在针头往里推一点点,立刻就能放倒这位“好汉”。

  裴紫苏到床边,和护士一起扶老裴躺下,摆好做胃镜的姿势等医生来。

  张麻在斟酌着用药量,说老裴:“我呀,看你用多少剂量的药,就能知道你酒量多少,等我给你量一量?”

  “让医生直接上吧,省点钱,麻醉多贵呀。”裴紫苏说。这两天她对谁都格外狠。

  老裴怒了:“不孝女,搞清楚你的立场。”

  下胃镜的医生正进门,帽子、口罩之间的眉目明朗英俊。

  张麻嚯的一声:“老裴你个老家伙,能把余晟叫来给你下胃镜,这可是杀鸡用牛刀。”

  “我不是鸡!”老裴怒,梗着脖子看余晟,“余晟,辛苦你了。”

  余晟走到床边和老裴聊,问他怎么不舒服。

  余晟看看裴紫苏,裴紫苏回避,装作路人甲,只守着老裴。余晟去准备仪器。

  张麻手中的针就要推下去了,特意对老裴说了句:“放心。”

  老裴最不放心的就是张麻,张麻嘿嘿一笑,手上轻而稳地操作,老裴眼神渐呆,没有了知觉。

  张麻可喜欢麻醉熟人啦,对裴紫苏说:“待会儿快醒的时候,你问他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你想问啥?”

  “银行卡密码喽。”裴紫苏说。

  众人都笑,余晟眉眼里也是亮色。

  小护士巴巴儿地拿出手机请示裴紫苏:“我跟睡着的裴主任合张影,行不?”

  裴紫苏算是明白老裴为什么让她来护驾了,用他昨晚的话说就是——医院里坏人多。放老裴一个人在这儿,真不知道会被怎样“报仇”,看来他的人缘真不怎么样。

  “不可以。”裴紫苏狠狠地伤了小护士的自尊。

  然后她拿出手机,对着被“放倒”的老裴,咔嚓咔嚓一通猛拍,各种角度都有。

  张麻啧啧惊叹,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

  余晟走过来,隔着床上的老裴,裴紫苏站在他对面,低头看着老裴。

  余晟握着胃镜,像操控方向盘似的自由。细长的纤维镜经过口、食管,下到胃部,镜头转动灵活。余晟的手法很流畅,镜子进退旋转都控制得随心所欲。监视器里能看到胃部的情况,镜头经过一处又勾了回去,居然在一处皱褶里找到了极不明显的一粒息肉。

  裴紫苏都纳罕,余晟是怎么看到的?

  她也为自己遗憾——制服诱惑,她没能免疫。

  过程很快结束,裴紫苏守着老裴等他清醒。

  余晟摘掉手套,一边在电脑前写报告,一边对病人的女儿说:“裴主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息肉取了在活检,等病理检查结果出来就彻底放心了。”

  “谢谢。”裴紫苏道谢。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很静。

  余晟说:“昨晚的事,是个误会。”

  “我知道了。”

  “你的决定,会不会有改变?”

  裴紫苏对自己很没自信:“都过去了。”

  余晟无奈,也有些恼火:“明白了。”

  他转身离开,把帽子丢进了垃圾桶。

  裴紫苏看着老裴沉睡的脸,忍不住伸手摩挲他的胡楂儿,像小时候那般依恋。

  老裴悠悠醒转,混沌中看到一张迫近放大的脸。他模糊虚晃的视野渐渐看清是裴紫苏,她的眼睛是红的,悬着半眶泪。

  老裴含混地道:“我……得……胃……癌……了?”

  裴紫苏险些跳起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老裴只管哼哼,说话艰难、意识不太清。

  裴紫苏把脸贴着老裴的手背蹭:“你没病。老爸,以后也别生病,我会难过的。”

  老裴彻底清醒后就去上班了,坐在办公室里人还是轻飘飘的,有些难受。

  他拿着报告单瞎琢磨,觉得裴紫苏那反常的乖巧体贴很是诡异,老裴索性给余晟打了电话:“余晟,我真没事儿?你没骗我?那裴紫苏怎么抹眼泪了?报告单是不是你做了手脚?啊?你老实说!……不敢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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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再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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