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下起了雪。
焚阳的雪已经连下了几天,尽管已是三月下旬,这里和即将过去的冬日也并无差别,白天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然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熟人相见后会道一声“天儿真冷啊。”
到了晚上,城里几乎是空无一人,但每条路两旁的灯笼还是亮着的,大概是为了偶然出没在雪夜里匆忙归家的行人。
这一夜路上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少年走在这纷飞的大雪之中,脚下咯吱咯吱在响,两边人家门口挂着的灯笼在随风摇晃。
他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只用一根麻绳收起发尾,在焚阳的习俗中,他还未到束发的年纪。雪落在他的肩上,袖上,毫无痕迹,这一身白衣仿佛未曾沾染一片雪花,不过他的头发却已有些斑白,但他并不在意,从他迷离的眼神里能看出他此刻思绪万千。
不久,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在那条小巷中的一户人家门口,一个中年男人两只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前左顾右盼,看到那少年时,紧紧地盯了很久,才缓缓走向那少年。
男人欲言又止,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的肩,道了一声:“长大了。”少年也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随那男人进了门。
“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男人指着院子里的西厢房,打开了门,进屋燃起了灯,木床上摆着被褥,桌子上放着沙包、小鼓,墙上还挂着纸鸢,“这都是你小时候玩过的。”男人看着少年,用手摆弄起桌上的小鼓。
“都收了吧。”少年盯着那张桌子。
那少年把桌上的玩具放在椅子上,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放到了桌子上。
男人笑了笑,“真是长大了。”
整理好房间,少年来到了正房,男人沏了壶茶,然后和少年对坐在桌前。
“十二年,这一晃你也长大了。”男人给少年倒了一杯茶,“喝点水。”
少年接过茶,没有说话。
“你走的那天夜里,也下着雪,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整整十二年,现在你已经十七岁了。”
“嗯。”少年喝着茶,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还记得陈老师家的小闺女么,你们小时候总在一起玩,她现在也长大了,眉清目秀的。”
“不记得了。”
“休儿,我想让你成亲,在你回来前我就已经去过陈老师家了,我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渡口游学,他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没有游学。”
“他们不知道,你得为符家留一个子嗣。”
“以后会的。”
男人脸色变得铁青,“我希望你在走之前成亲。”
“这话让我父亲对我说。”
男人一掌拍到桌面,茶杯腾空而起,水散落了一地,少年只是握着茶杯,看着那男人。
男人用右手撸起左臂袖子,露出一条没有手的臂膀。
“我答应你父亲,要让符家香火延续下去,你这条命就是这只手换的,现在我只求你在临走前为符家再留个后,我已经老了,几天后你离开焚阳,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让我求个心安吧。”
屋子里沉寂了下来,外面的风还在呼啸,这一夜似乎注定不太平凡,少年把玩着茶杯,嘴角忽地露出了笑意,这笑意让那中年男人不寒而栗。
“你的任务完成了,我已经长大了。”
听到这话,男人脸色变得苍白,愣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是带着你死也不该把你送走。“
“过去没有任何意义,都已经结束了。”
“结没结束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得看到符沅的孙子,你知道当初你父亲给你起这个‘休’字,就是希望符家的事得以了结,符家能延续下去。”
“我认为他是希望战争平息,和我无关。”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把亲成了,就当是我这个养父求你。”
“我不欠你任何,你的愿望要靠我来实现,我的命也不过是你愿望的一部分,现在你又想让我为符家留后,你本就该求我。”
男人感到十分地压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说道:“我见过那么多刺客,哪一个也没有变得像你一般冷血,休儿,我知道你可能怪我把你送进‘灰’,但你在这个乱世想活下去就必须有一身本领,你是焚阳将军的儿子,他们会惧怕你,早晚有一天会在街上认出你,刺杀你,在渡口也同样如此,渡口人人都恨你父亲,我也是无奈之举……”
“你还记得你认识许多刺客,你还记得你曾是个刺客。”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男人缓了很久,说道:“我没有忘。”
少年挽起左袖,露出了手腕,一条黑色的线条直直地躺在两条手筋间的缝隙里,亮给男人看,冷冷地说道:“刘先生,你的手在这,这就是你那只手。”
男人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没走几步站在门口忽地长叹了一声,“符将军,我向你请罪!”说完推开门走进风雪之中。
少年猜测他没有回头是因为眼里有泪,尽管如此,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里把玩着的茶杯停了下来。
一早,雪已经停了,天依然阴霾着,干冷。
符休起床走到院子里,看到大门是开着的,想必刘先生一夜没回来,走到刘先生的厢房门口,站了一会,打了个哈欠,又继续回屋睡觉去了。
还没睡踏实,就被外面的人吵醒了,符休推开门看到一群人围成一圈,门外的人看到门里人开始议论纷纷,一个似乎与刘先生有交情的老人问道:“你怎么睡在这?你是谁?”
“我是刘荆的侄子。”
老人和身边人又低声议论起来,符休却都听在耳里,大概就是没听刘先生说过有这么一个外甥,过了一会老人说道:“你叔叔上吊死了。”
符休走出门外,人群为他散出一条路,刘先生躺在板车上,眼睛圆睁,脖子上有一条淡淡的勒痕。他用手抚闭了刘先生的眼睛,转头向众人说道:“我本是来探亲,昨夜刚到此住下,未想叔叔竟会上吊自尽,前因后果我自会查明,今日多谢各位,请回吧。”
“这……”那老人欲言又止,转过头带着大伙出了门口,符休听到人群中的一句“真是人情淡薄啊,”他知道似乎和自己有关,但并不在意。
他找了张席子将刘荆的尸体盖上,推车出了门。
找了很久,他终于找到一家棺材铺,把车放在门口,老板和伙计正在屋内打棺材,屋子不大,却落着许多棺材。
“量量,做副棺材。”符休打量着老板说道。
那老板头也没回,继续忙活着自己的事,不一会问道:“怎么死的?”
“上吊自尽。”
“自尽的不做,抬走。”
符休大怒,又压抑着心头的火说道:“凭什么?”
老板转过头看了一眼符休,说道:“小伙子,这是你什么人?”
“是我叔叔。”
“恕我直言,这年头病死的、战死的、刺死的已经不少了,自尽岂是焚阳人所为?既然想死何不到渡口杀他一两个人再死?我这棺材铺生意好,天天都在赶工,实在没有多余的棺材给自尽的。”那老板低着头用锤子敲打木头上的钉子。
听了此话符休没有说什么,出门推着车走了。
他来到河边,把刘荆的尸体埋在一棵树下,用匕首刮开树皮,一刀一刀刻下几个字:“忠义两全,刘荆之墓。”
河边很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树叶沙沙作响。
他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刘荆的墓碑,脸上依然看不出情绪,如那还在冰封着的河面,下面却是暗流涌动。
风停了,树静了下来,河边一排树中,却有一棵树在响动。
符休缓缓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猛的起身转头将它甩向那棵树,顿时,一个人影从树上跃下,缓缓向他走来。
“白师父。”符休向那走来的人影叫道。
迎面走过来的是一个女人,和符休一样,一身白衣。
她是白鹭,把符休一手带大,也是他的师父。虽然已三十出头,但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面容削瘦,让人记忆最深刻的,是她一双深邃的眼睛,若是千百众人立与黑暗之中,太阳升起,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她的眼睛。
“看来你早已发现我了。”那女人站在符休面前说道。
“没有,不过看到刘荆的尸体时,我猜测一定是你。”
“哦?”
“他没有自尽的理由,他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看到我结婚生子。”
“那又怎么能确认是我?”
“看他的尸体,胸口一根极细的针发出一点亮光,我猜是被穿心箭所杀,一定是您了。”
那女人脸上泛起了微笑,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是我最好的徒弟。”
“师父,我觉得他不该死。”
少年说这话时低着头,似乎有些害怕师父,可那女人丝毫没有愧疚,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道:“你马上就要离开焚阳了,这不能有你再留恋的人,况且你也清楚,你是不会顺从他去成亲的,留他一个人守在焚阳,他也是生不如死。”
“师父……可是……他毕竟养过我几年。”
“住口!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儿女情长的话,我问你,五岁那年他便把你送到了‘灰’跟随我,五岁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不记得了。”
“那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世道险恶,作为一个刺客更是危险,你这样的妇人之仁,早晚会把自己害死,记得,世上没有你的亲人,也包括我,如果有一天你接到的旨意是杀了我,那你也该毫不留情。”
说到这,符休抬起了头说道:“遵命。”他看到那女人眼角似乎有一滴泪,女人转过头去,挽起左臂袖子竖起来,手腕一条黑色的五齿叉十分醒目,说道:“待你手上变成五齿叉时,回来见我。”说罢女人离去,身影渐渐渺小起来,只剩下符休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条黑线。
话分两头,在焚阳城东不到百里,有一座终年积雪的雪山,名叫无名山。最初人们发现这座雪山时,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子,以“无名山”来指代它,渐渐的“无名山”便成了它的名子。
时常有焚阳人路过此处看到这座山便问:“这是什么山?”另一人答:“无名山,别去,雪厚着呢,而且山上还有山鬼,危险。”因此,人们对这座山的了解就仅限于一些市井流言,人们一直认为,这座山上有山鬼,前往此山者,有去无回。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座危险的山中,却住着师徒二人。
师父今年五十多岁,胡须茂密乌黑发亮,体格健壮,全似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他一手拿着酒袋饮酒,一手将柴火送进灶台下。
徒弟坐在桌子边上,借着烛光在读一本《渡口记》,念道:“神由此出世,故得名渡口。”合上书揉了揉眼睛说道:“师父,神是谁啊?”
师父边喝着酒边回答道:“一个老不死。”
“听师父的语气,好像在骂人。”
大胡子师父笑了笑,“不是骂人,他的确是老不死,老也不死。”
“真有这样的人么?”
“你见到了就有,见不到就没有。”
“那你有没有见过?”
师父喝下一口酒,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十七年前的场景。
也是冬末春初的日子,焚阳还下着雪。不久前焚阳进军失利,将军被人陷害,自刎而死。那是个混乱的时期,有人绝望也有人浑水摸鱼,人们把信任放在了自称可以通神的陈天师身上。
天师在那几十年间一直处在一个没落的地位,但从陈天师成功地预言了‘焚阳溃军,将军自刎’这两件事后,人们开始对他言听计从,可陈天师做的第一件事是,杀婴祭天。
那天没有下雪,天阴霾着,陈天师站在将神殿前设坛,他以选好了送给神的礼物,只是礼物还没生下来,他点了一炷香,说道:“这炷香熄灭前,会有一个婴儿诞生,他就是焚阳的灾星。他在母亲肚子里这十个月,焚阳一次又一次失利,神告诉我,就是他阻碍了我们!若他出世,焚阳危矣!各位将士,东向,请速去,务必将此灾星带回。”
殿下百余名黑甲红袍的将士带着剑冲进市井之中,在此前各家临产之妇都已经被记录了下来,所以一炷香之内找到一个出生的婴儿也并不难。
香即将烧尽,陈天师心里也没底,大冷天额头上却布满了汗珠。但不一会,一名将士骑着马向他奔来,他大喜,擦了擦额头的汗,喊道:“就是他!”
将士受捧婴儿由台阶上殿,陈天师也向前迎接,眼看着要接到那婴儿,该将士忽然又把婴儿抱在怀里,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陈天师脸色难堪起来,周围坐着的富甲贵人们都在看着这一切,陈天师心虚地回道:“神告诉我的……”
“神在哪告诉你的?”
那将士似乎在故意戏耍他,陈天师想上前抢过婴儿,将士一闪身,让他摔了个趔趄。周围士兵冲上前来,将二人围住。
“杀了他!”陈天师已是大怒。
那将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出剑,只挥舞了几下,顷刻间,十余名将士的手臂纷纷落在地上,陈天师看在眼里,瘫倒在地上。
众人不堪疼痛,在地上连滚带爬散去。
而那抱着孩子的反将却大声喊道:“神由焚阳入世,由渡口出世,在两城间立下‘止’山,为的是两城相安,如今这妖人说神告诉他,杀一个孩子,焚阳将战无不胜,呸!焚阳几百年来一直进军渡口,止山难过,人尽皆知,符将军有血性,愧对百姓而自刎,他不是罪人!各位都是焚阳的大人物,若你们连这妖人的话也信,任由这妖人摆布,那才是焚阳之难!”
说罢挥手一剑,陈天师头颅落地,血由脖子喷涌而出。
众人哑口无言,眼见此人抱着孩子下殿上马,却无一人起身下令。
一路上那男人抱着孩子,遭人追杀,刺客行刺,最终被逼上了那无名山,孩子活了下来,他也不想再下山。
“师父,你到底见过没有?”徒弟看着那大胡子说道。
师父摇摇头,已是微醺,他站起身来抻了抻懒腰,然后上床躺下闭上了眼睛。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另一个场景,就是在他杀死那士兵后,对那夫妻说道:“这孩子你们留着,还是我带走?”
男人说道:“唉,恐怕留下也养不活了,还请壮士保住他,让他活下来。”可那床上的虚弱的女人却呻吟着说:“留……留下。”
大胡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我今日本是要杀那妖人,若保你一家三口,恐怕难以行事,若让你们母子分离,又于心难忍。这世道,太难了。”
男人劝说着女人,那女人哭了起来,转眼已是泪流满面。大胡子叹了一声道:“这样吧,这孩子我先抱走,一年之后风声过了,我定会把孩子安全送回来。”
虽说此时的女人已是心如刀绞,但听到此也含着泪同意了,大胡子说:“快给孩子取个名子吧。”孩子母亲说道:“他爹……姓甘,我希望他以后离开焚阳向南走,叫他……甘南……”
一年之后大胡子故地重游,却发现这屋子里住的已不是那对夫妻,打听一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