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宜苏旧事
清水雅染2018-11-07 14:343,898

  宜苏,黄昏时分。

  还骑乘在马上,远远地,夏追月便瞧见崔家大门上方悬挂了几百年之久的金制牌匾,牌匾上太祖皇帝迟暮的题字一笔一划都大气恢宏——“将门崔府”。

  晋自开国到如今,得太祖亲笔题字的开国功臣已在百年宫斗政变中渐渐没落消失,到如今,除去西临的太傅沈氏和上将军季氏,剩下的,就只有崔氏一家。

  夏追月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那块金色牌匾,直到马儿停在崔府门前,她才收回目光。

  “你当初放在那后面的东西,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动过。”

  崔珏见她盯着那块金匾入神,笑着告诉她,“有一次二姐和朝香想偷偷取下来看,结果还没摸到手就被母亲大人发现了,两人被罚送到校场训练了半年,回来之后二姐再也没敢想过去动它,而朝香却早就失去了兴趣,因此直到现在,那个东西都还在那里,完完整整,原封不动。”

  夏追月从小跟着沈静学功夫,八岁那年轻功大成之日,她偷偷把自己最爱的东西放进蚕丝袋里,在整个崔府找了好久,四处打转,最后终于选定大门口的金匾,飞上去把袋子放在了匾后,说是等她长大了,再回来亲自把东西拿出来。

  没想到世事无常,没过多久,先帝就下令将夏家满门抄斩,无论朝中大臣如何进谏,甚至沈太傅和太后出面都没能阻止。所幸先帝对沈黛怀有愧疚,在沈黛的要求下放过了夏追月。

  但从那之后,夏追月便去了九剑山,再没下过山,也再没回来崔府。

  夏追月沉默良久,就在崔珏和乔雪帛以为她要下马进府时,突然猛一拍马背,飞身掠向崔府金匾。

  马儿被她那么一拍惊得嘶鸣不已,乔雪帛把缰绳抓过来拽紧,刚要安抚马儿,便见夏追月已取回金匾后面的蚕丝袋重新回马背上,而惊跳嘶鸣的马儿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三人下马进了崔府,穿过长长的回廊和假山池塘,走了约莫半盏茶工夫,便见丫鬟前来通报崔珏,说是老夫人有请。

  崔珏一挑桃花眼,笑盈盈的打发小姑娘回去,“告诉老夫人,今日有贵客登门,我安排他们住下后,再去也不迟。”

  丫鬟领了命去回禀崔家主母,崔珏又命人把乔雪帛带去专给客人居住的碧桃院,自己则领着夏追月去了碧桃院旁边的香月阁。

  夏家出事之前,每年沈静生辰左右,夏追月都会和沈朝香一起被送到到崔家居住一段时间,短则三五天,长则一两月。

  香月阁,就是当时夏追月和沈朝香住着的院子。

  “呐,你的房间没变,还是和小时候那个。”崔珏指着院子右边临水而建的厢房道,“齐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人过来打扫。”

  夏追月一路走过去,她小时候种在湖边的枇杷树如今已经长大,也开花结果了,往前几步,桥边上她刻在石墩上的字在多年的风吹雨淋里在慢慢消逝,细细地摸上去,虽然还有些零碎的印记,却早已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了。

  再向前走,进了厢房,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房间里的装饰陈列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甚至她最后离开这间房子时留在书案上的那幅字都依然压在那里。

  夏追月走过去,微微垂首,手指抚上自己幼时抄写的《南华经》,一瞬间,突生时光并未流逝、而她依旧是那个跟在表哥表姐身后天真得有些傻气的小女孩。

  而九岁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梦境。

  她只是躺在树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冗长又悲伤的梦,等她肚子饿了醒过来,她还是那个贪玩爱闹的小姑娘,夏家没有被抄斩,父亲和母亲也没有离开,她只要回去,就可以看见他们向她幸福的微笑,母亲还会端出她最喜欢糕点看着她一点点把它们消灭。

  她也没有去过九剑山,没有成为江湖上剑术最高的女侠,没有遇到过让她心痛逼得她跳崖的人,更没有在九江边上遇见那个温和安静的医师。

  一滴泪,滴落在泛黄的纸张上,夏追月眨眨眼,让眼泪回流,再抬起头时神色早已恢复了清冽冷淡,仿若方才的那滴泪珠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就把如今的自己当做梦境好了,等她把记忆找完整,再过完这一生,也许,梦就醒了。

  “月儿?”崔珏知道夏追月触景生情,却没想到那一滴泪后,她又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她从来都是坚强又倔强,什么事情都放在心底,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担忧,“你没事吧?还是先去那边坐坐罢。”

  夏追月点点头,随崔珏绕过博古架,在桌边坐下。

  “小时候照顾你的丫鬟春红姐姐,前些年出了府,听说现在早已嫁为人妇,夫家是东市卖布匹的老实商人陈氏,前年刚生下一对龙凤胎,过年时回崔府探望,我还瞧见了,两个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很是讨喜。”

  崔珏给自己和夏追月沏了茶,右边发丝上的铃铛虽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从夏追月取下金匾后的蚕丝袋开始,她的眼神中就多了些感伤,方才见她落泪,却在一滴之后又回复面色如常,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多说些开心的事,“她倒是没忘记你,每次过来都会提起你来。”

  春红姐姐……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纤细温柔的女子,不是很美,那张脸却让人感觉很舒服。

  那个女子总是柔柔地笑着,静静地照顾着小小的女孩,给她梳头,帮她把不喜欢的胡萝卜偷偷摘出来吃了不让大姨看见。

  每次太子殿下和瑛儿姐姐欺负她,那个女子还会护着她,并且给她支些小妙招让他们被璋表哥训斥一番。

  那个女子,那个温柔聪慧、勤劳善良的春红姐姐,如今也嫁人了啊。

  唇角微微勾起,夏追月在心底为那个幼年照顾过自己的女子祝福,但愿她能永远幸福安康。

  “啊!我都忘了要去向母亲大人请安了。”

  崔珏见她笑了,方放下心来,想起方才小丫鬟带话,连忙起身,临走出门前还不忘交待夏追月,“我派了府里的大丫鬟丹儿过来伺候,乔先生就在你旁边院子,我先去母亲那里把差事回禀了。今日母亲会在校场忙到深夜才会回府,等明天一早,再与你和乔先生见面吧。”

  晚饭前丹儿就过来香月阁了,她带了几个小厮把夏追月的厢房整理打扫一番之后,又去厨房给夏追月张罗晚饭。

  由于崔家家主每晚都会在校场忙到很晚,故崔府有其独特的待客之道,若客人是傍晚到府,主人必定安排丫鬟照顾饮食居住,让客人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吃完晚饭洗完澡睡下后,第二日一早才与客人见面。

  崔家人说,这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尊重。客人长途跋涉已然很累,若再要求等主人到深夜,未免不合情理。

  只是,夏追月想,她怎么什么时候来这里,也成了这样生疏的外人了呢。

  夏追月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出神了很久,在丹儿去厨房之后,她走出院子,准备去湖边小亭坐坐。

  作为大丫鬟,丹儿无疑很有能力,办事井井有条、干净利落,丹儿约莫比夏追月大不了多少,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有些腼腆天真,与她做事时的雷厉风行完全不相称。

  夏追月坐在亭子里,望着湖边的垂柳发呆,眼中的清冽慢慢变成茫然。

  她从怀里把那个蚕丝袋取出,蚕丝袋并不精美华丽,微微泛着淡淡的青色,上面绣着金色的荷花。用来做袋子的是狐岐冰蚕吐出是丝织就的布,整个晋朝只有夏家曾经产过,并且只十匹。而作为夏氏的嫡亲长女,夏家专为夏追月留了一匹。

  布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呢?

  夏追月拉开袋口的绳子,把东西倒在石桌上——小小的木雕人偶,一只草编的蚂蚱,一张地图,还有一个短小的卷轴。

  夏追月打开卷轴来看,里面的内容竟然是一幅画,画上画着五个小孩。

  手中拿着折扇站在花树下笑得狡黠的是沈朝香,惬意地靠着树坐着右边发丝上绑着铃铛的是崔珏,提着剑正在打架的两个小孩,淡黄衣服横眉出剑的是迟彦,粉红衣衫举剑格挡的是崔瑛,最后一个小孩躺在树上,她的身影几乎完全被花树葱郁的叶子挡住了,青色的衣裙在粉嫩的花中若隐若现,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五个人。

  那应该是璋哥哥画的,他是崔家唯一擅工笔的人。

  夏追月放下画卷,拿起旁边的小小的木雕细细的看,上好的木头上雕刻着一个举着冰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雕刻人偶的人显然手艺很好,连被小姑娘咬得只剩半颗的山楂都雕出来了,风过时带起衣裙摆动,那飘逸的裙裾也雕刻得栩栩如生。

  这是一次和朝香表哥一同逛街,正巧看到一群人都窝在一起,朝香就拉着她也挤了进去。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个刻木雕的手艺人的摊面,手艺人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并且极其快速,围观的人还没看清楚,一只飞翔的火凤便出现在他手里。都是小孩的两人连忙抢在最先付了银子要手艺人给他们雕个像,于是傍晚回崔府的时候,她和朝香手里一人一个木雕人偶。

  夏追月还记得当时他们把木雕的自己拿出来显摆炫耀的时候,太子迟彦和瑛儿姐姐眼中是有多羡慕,瑛儿姐姐还直嚷嚷着第二天也要去让人给雕一个。

  不过可惜是,那个手艺人是流浪艺人,在一个地方摆一天摊之后,无论生意好坏赚钱多少,第二天都会换另一个地方。所以当崔瑛和迟彦吃完早饭再去街上的时候,那个手艺人早就离开了。

  于是羡慕变成了嫉妒,没有木雕人偶的两个孩子就变着法儿的闹别扭,好一阵之后有了新鲜玩意儿才忘记了这茬事。

  小小的孩子眉目精致,笑起来天真又灵气,夏追月顺着木雕的线条抚摸,心突然变得格外柔软——那是她呢。

  小小的、还是孩子的她啊,幸福的、快乐的她呢……

  时光虽然会带走许多东西,并且再也回不来,但那些曾经幸福过的感觉,却一直留在心底,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一些东西触碰后释放出来,带着人们重温那段美好。

  乔雪帛安顿好后出去散步,没走多远便看到独自坐在湖边小亭里的夏追月。

  她正对着一个东西出神,嘴角噙着暖暖的笑,那笑容连带着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温软了许多。

  乔雪帛从未见过这样的夏追月,他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那个眼神清冽冷淡、周身散发着冰冷气场的她,即使是当初指着心口向他询问的模样,也只有茫然和疑惑。

  如此温软的夏追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乔雪帛不禁在心里有些欢喜,为自己今日出来散步的举动感到明智英明。

  乔雪帛走进亭子,清俊的脸上笑得温和,“在看什么?”

继续阅读:第九章 因果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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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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