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城西森林。
依旧还是那个城西森林，那个沈月死去的地方——城西森林。
也许是经过了连夜雨水的冲洗，森林里原本弥漫着的血腥气味逐渐消散，路过的杂草灌木也快速生长起来，竟给这荒凉孤清的环境添了不少暖意。
这天早上，楚夕涵一身素衣和琉朱提着食盒来到这处森林的空地上。
这块空地并不大，一棵高大的晚樱正开着满树粉色的花，微风轻起，拂落花雨满地，煞是好看。可是如云似雾的花树之下，并排站着几个手握铁铲的大汉，前面，是安静躺在油黑棺木里的沈月。
楚夕涵缓缓走近，在看到沈月毫无血色、略有几道抓痕的脸，原本极力平静下来的心还是有了起伏。
掏出一块手绢，俯身给她擦了擦脸。
她记得，沈月生前是极爱干净的，所以今天，也得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今天是赵奎玉出征的日子，但她得知今天也是沈月下葬的日子，可是赵奎玉本打算随便将她丢到乱葬岗，她便执意不肯，再三请求他准许她为沈月处理后事。不过奇怪的是，赵奎玉居然答应了。
她当时就愣住了，他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
他只是冷冷地回头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便走了，“不可逗留过久，午膳之前必须回来！”
她诺诺称是，心里却更加愧疚。他为何待她这般宽容，之前他不是说过要折磨她的吗？如果，这只是他报复她的另一种方式，那她也甘愿接受，毕竟，是她对不住他在先。
收回思绪，楚夕涵轻叹一声，琉朱已经在一旁扶她起来，脸色亦是沉重。
“沈月，是怎么死的？”她回头看向琉朱，眼里夹杂着丝丝哀痛。
虽然沈月曾经想杀害她，令她心寒，但在她养病的期间，她想了很多，想起以前和沈月生活的点点滴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对她恨不起来，也许，是昔日的姐妹情谊早在她心里根深蒂固，所以，她想恨，却又恨不起来。
她知道沈月对她欺瞒很多，但只有一点是不可置否的，那便是她的身世。
她曾经见她沐浴更衣，亲眼看见她的后背有着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伤疤，看起来不像是后天才有的，更像是长年积累而成。那时候沈月只是笑着说为奴时所遭受的鞭刑，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鞭痕”，应该是刀剑划过的伤痕。
是杀手行刺时留下的伤痕。
沈月，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又隐瞒了我多少事实？
琉朱低眉，深深看着沈月冰冷的尸体，沉声道：“听叶大哥说，他们是在这个地方找到她的，那时候她浑身是血，身上有多处树枝的刮痕，是从山崖掉下来的……”
“怎么会？沈月她武功修为不是很高的吗，怎么会掉下山崖？”楚夕涵吃惊地抬头看她。
琉朱轻垂下眼眸，继续道：“他还发现，在沈月的心口处有明显的淤青，是被人打了一掌，那人下手极重，一掌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肺，她，许是因此才会掉下来的吧……”
“可知道那人是谁？”
琉朱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听得叶大哥说此掌法是出自一个叫什么……”她皱眉极力回想，“哦，是一个叫冷崖门的门派！”
楚夕涵一听，心蓦地一沉，泪，再也忍不住了，似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沈月呀沈月，你要我该怎么说你好？你为了他不惜伤害我，可到了最后呢，你所爱的主公，他还不是一样无情地一掌把你打落山崖，这……就是你想要的爱情吗？
你拼尽一切，终究，还是痴心错付了……
“姐姐，你怎么了？”见楚夕涵突然哭起来，琉朱急忙也掏出手绢给她擦擦，急切询问着。
楚夕涵只是轻轻摇摇头，没有回答，擦干眼泪后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随后回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几个大汉，顿了顿，才缓缓启唇道：“开始吧！”
两人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把棺木盖上，封上钉子，又是如何地将棺木放下早已挖好的大坑里，然后一铲一铲地埋上黄土。
整个过程落在她们眼里，平淡而又自然，她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神情，云淡风轻得仿若真的只是在看一抷黄土，黄土之外，别无他物，更没有她们往日里的姐妹。
在棺木完全淹没在黄土的时候，琉朱先回过头，看见楚夕涵眼角一丝晶莹滑落，她仿佛不知，没有抬手擦去，任由它无限蔓延到脖颈。
琉朱只觉心口一阵酸楚，抿了抿唇，突然道：“姐姐，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楚夕涵愣了愣，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正对上琉朱明亮的眼睛和浅淡的笑容，在她身后，粉色的花瓣飞舞飘落，让她变得灿若星辰。
不等她回答，琉朱便轻轻开口——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清越的歌声穿过树枝，余音缭绕。
“姐姐，这是我小时候听别人唱起过一首悼亡之曲，只不过前大部分我给忘了……”琉朱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脸又红了起来。
楚夕涵只觉听了这首曲子之后，心里已然恢复平静，她知道琉朱这是在借曲子安慰她，鼓励她要坚强。看着眼前琉朱羞涩的模样，竟有股暖流流入心田，不禁“扑哧”一笑，牵起她的手：“不会呢，唱得很好听，可以再唱一遍吗？”
琉朱猛地抬头看她，随即她的唇边漾起浅浅笑意，冲着她欣喜地点了点头，开始唱起——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歌过半阙，却有清脆乐声响起，清逸低吟，似有若无，一歌一曲，越发显得四周静谧无声，无人打扰。
叶枫唇间放着一片树叶，吹出来的歌声清脆、婉转，悠扬的曲调伴随着琉朱的歌声起起伏伏。叶枫放轻脚步走出来，朝楚夕涵微微颔首，便径自走得琉朱面前，两人视线胶在一起，歌与曲缠绵围绕，竟有十分默契。
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了。
沈月，希望你来生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做个平凡的女子，嫁给一个真心爱护你的男人，相夫教子，远离杀戮与仇恨，幸福终老便足够了！
她再回头笑看眼前这对璧人，琉朱是她现在视为重要的人，若眼前这个男子是她将来的依靠，她亦真心替她高兴。
只是，在未知的以后，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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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楚夕涵与琉朱叶枫两人走在大街上，准备回赵府。
一路上，看着走在前头的两人不时害羞对望，却不敢开口说话，楚夕涵真心觉得她的存在是不是多余的？
本来她是不想当电灯泡的，提出想先行回去，可是叶枫死活都不肯，硬要一同回去，她只当他是想乘机和琉朱搭话，谁知这呆子就是呆子，愣是脸红耳赤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但事实上叶枫坚持护送她回去的原因不止这些，是因为自己上次曾把她看丢了，虽受了杖刑，可是玉翠所受的教训至今还是给他留下阴影，他顿时明白到，楚夕涵这个女人是半点伤不得的，若她再出什么事恐怕这次将军会直接了结他！
所以，在她还没回到赵府前一定得好好看着她！
这边楚夕涵正摇头哀叹这个呆子什么时候开窍，那边叶枫满头虚汗地哀叹自己惨淡的未来，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你们两个都怎么了？不会得了风寒吧？”琉朱是走在叶枫身旁的，便先帮他探了探额头，却见叶枫怔怔凝视着她，一时羞得收回手，“叶大哥……”
叶枫只感觉一只柔软无骨的小手轻轻拂在他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竟一时心神荡漾。下一刻却听到琉朱惊叫一声，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楚夕涵。
不会是这个女人出了什么事吧？
果然，只见楚夕涵吃痛地坐在地上，她身旁也一样有女子跌坐在地，看样子是两人不小心撞到一起的。
楚夕涵在琉朱的搀扶下才站起来，揉了揉发痛的屁股。刚才还走得好好的，不料却因为突然打了个喷嚏，没有注意到对面跑来一个人影，来人似乎跑得太快，一时刹不住，两人便直直地撞到一起。
琉朱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后，连忙去扶地上的那位女子，楚夕涵这才看清来人，对方锦衣华服，面容秀丽，虽跌倒在地却没有半点狼狈，依旧气质高雅。
楚夕涵赔笑着上前，“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是我走路不小心，撞倒了姐姐，还请见谅！”
毕竟是她没有好好看路在先，道歉也是应该的。
那女子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一脸冷漠道：“无碍。”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急急地回头便跑。
“哎……”楚夕涵刚想叫住她，却见她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好像在怪她多管闲事，便悻悻地闭嘴，没有阻拦她。
“锦娘！”
突然，在人海中响起一道轻缓的呼唤声，楚夕涵明显看到那名被唤为锦娘的女子身子一颤，蓦地停了脚步。
那道声音主人这才慢慢走进楚夕涵的视线，朝她看了一眼，回头扬着唇走向锦娘，眼里带着胜者倨傲的神色。
他走得极慢，但面前的女子仿似不知，依旧背对着他，也没有说话，让人猜不出现在她是怎样的表情。
他似乎心情很不错，没有气恼她的态度，径直走近将她半搂入怀，在她耳边柔声说道：“锦娘，我们该回家了！”
楚夕涵看见那名女子在听到这句话时更是浑身僵直，指甲深深地扣进掌心，楚夕涵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似乎是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那男子回头望向她，笑容亲切：“这是我内人。刚才无意冲撞了姑娘，韩某就此代她赔个不是。”
“啊？嘿嘿，不用了不用了……”楚夕涵连忙推辞着，男子见她这么说便不再开口，朝她轻轻点头示意，转身便搂着锦娘离开。
楚夕涵看着锦娘僵直的背影，总觉得这个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其实骨子里头藏有着一股倔劲，只是现在还不到爆发的时候。
她想起刚才锦娘奇怪的行为，一时便想不明白。眼前这男人对她关怀备至，温柔至极，为何她却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