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好。”季友说罢要走。
我忽然想起先前他与红叶谈论的事,拦住他道:“公孙。你们方才何事瞒着我?”
季友的脚步一顿,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道:“夜影的箭术天下无双,你以为他们就这么轻易相信?”
心下倏地一阵怵然,抬眼望向季友道:“莫非他…”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箭中带钩,这本就是太蹊跷的事情,反而有作秀之嫌。小白抢先入齐,完全是作为公子纠之师的管仲的责任,以庄公和施伯的精明难道不会怀疑管仲?
“夜影这几日未来怕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他们虽明里没说什么,但是已开始暗自限制于他,本来以夜影的能力足以应付,却未料加上了个你。”季友的话让我心里一颤,感觉一阵冷意从脚踝升起,“你与曹刿关系密切惹得庄公的注意,而夜影又处处维护你,你说庄公会如何对他?”
“我…”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不知道管仲为了我承受了什么样的压力,而我却一直与他作对,面对这样幼稚的我,难怪季友一向是横眉冷对,连我自己又有些唾弃自己。
“不过你可以相信他,夜影,木秋,红叶与我皆师出同门,以他最为出色,遇事总能化险为夷。”季友见我一脸黯然,竟然出言安慰。
是啊,他是那个垂名于世的管仲啊…我微微放下心。
“不过,我倒是有些怕事情没那么单纯。”季友凤眸微眯,“我怀疑他们也在寻找天之眼。”
“你…是怀疑他们已经知道管师与天之眼有关?”若真是这样…那管仲可能没那么容易脱身,我心里的紧张竟然超乎了我的想象。
季友沉重地点点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事情可能会很麻烦,他们不仅会联系到我,还有…你。我很担心他们可能知道了启门人的事情。”
“若真是发现了你是启门人。”季友伸手揉了揉揉眉心,“我也不知他们会做出些什么举动。”
眼前十八岁左右的俊美少年眉宇拢上的疲惫之色让我不由的一阵心疼,忍不住道:“其实就算是开启了天之眼又当如何呢?我穿越了两次时空,历史却还是历史,连丝毫偏离也没有,因果丝丝相扣,或许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季友抬眼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眼中闪出一丝迷茫,随即大声道:“注定?!”我被他莫名的怒火吓到了,直直地如木头人般呆在那里。
“你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只是在保护天之眼吗?”季友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腕,紧得让我差点轻呼出来,“你有真正认识过这个社会吗?那些渴望生命的呐喊一次次被土石掩埋,那些惨遭蹂躏后的眼泪一次次被骇人的笑声冲逝,底层百姓就如同路边的芥草,可以随意地任由上位者践踏刈割,而上位者的奢靡荒淫,就像一把利剑,生生地在本是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划上一道又一道的沟壑,这些你没见过,可是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你居然觉得如今这个纲纪散坏,伦理失范的社会是注定的?!”
我其实有些疑惑,季友身为鲁国公子,也算是上层社会的人,怎会对社会如此的憎恶,叹了一口气,道:“我虽然没见过你说的那些苦难,但我毕竟是来自千年之后,也看了这个世界的千年。世界不会因为人的恶劣而崩坏,最多就是社会乱到了一定的境界,改朝换代,最后还是会趋于平衡,重新开始。”
“你觉得我们只是在无用功?”我感觉季友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些,只能无奈地叹息,手腕上可能会留下乌青。
“不,我们只是出发的角度不同。”我笑道,“就如同你们所相信的投胎转世一般,若是能让你忆起前尘往事,或许也不会那么执着于这一世了。”
“……”季友默然。
“所谓人心难足,欲壑难填,其实我所处的几千年以后的社会也依旧如此,打着法治至上,人人平等的旗号,底下却是始终脱不了人的劣根性,背德乱纲,自私自利,欺下媚上,恃强凌弱。你说的那些人们的苦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是你以为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女孩到了陌生的社会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在垃圾堆里找寻人们丢弃的过期食物;从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贩子手中拼死逃离;在有钱人的脚下恬不知耻地等待施舍…惨不忍睹的社会犯罪,触目惊心的高层腐败,我什么没有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早就看多了。”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心里依旧忍不住刺痛。
季友有些震惊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松了松。
“我知道你为何总是蔑视我,我知道自己自以为是,莽莽撞撞,知道自己很糟糕,总是给别人带来麻烦。”说着说着竟然有不吐不快的感觉,心底的委屈如河水般一股脑地全部倾泻而出,“但是我也是怕了,我不敢轻易相信人,一旦相信了一个人又害怕他会离我而去;我虽然习惯了背叛,却依旧对背叛深深恐惧;我习惯一切靠自己,却从心底渴望有谁能够让我依靠;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这让我如同悬于空中,好像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所以我竭尽所能地去追寻真相,却不知不觉地在这个过程中伤害了很多人……”
季友的右手彻底松开了我的手,转而抚上我的眼角,轻轻擦拭。
我微微一笑,却笑得很苦涩,叹道:“嗯,是不是觉得我方才那些云淡风轻的话很讽刺,我还是太执着于世了啊…”
“…你才方过二八之年而已…别太勉强自己…”我第一次在季友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温柔,又或许是怜悯也说不定。
“原话奉还,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向季友狡黠地眨眨眼,一扫方才的感伤,看得季友一愣。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
季友随后与我畅谈了他的治世理念,这个年仅十八的少年身上仿佛依稀能见往后那个安集众庶,戡乱定邦的鲁相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