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拢起来的黑漆漆的空间内,安宝宝和李子牧两人都屏息凝气,大眼瞪小眼的,温热的呼吸在小小的地盘里流转,吕宋遗留下来的香水分子也膨胀了数倍,浅浅的,淡淡的,比之前更勾人心魄。
宝宝再次回忆起那双扣紧李子牧腰部的红指甲,她的高跟鞋,她的衣袂,她的秀发和媚眼,她的哭,她的求……任何人,无论男女,应该都逃不出她的眼泪。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即使对待女人也是凶巴巴的模样,再加上他平日待我的表现,总之不是好人吧?”
“欸?”
李子牧的手指在她的脸前画了一个圈:“你的脸上,在循环播放这样的话。”
“唔……”
“承认了。”
宝宝准备辩解,忽然嘴边安了个休止符,不能再吐半个字。李子牧就是给她扔来休止符的指挥家,他双目炯炯,竖起根手指放在唇前,做出噤声的手势:“嘘!”
那一瞬间,宝宝觉得自己变成了捕猎状态中的猫。他们藏身在正常人注意不到的桥梁角落,在本来就被阴影覆盖的漆黑角落,用一张大的黑色外套掩耳盗铃,耳朵警惕地以45度角倾听桥面上的动静。
为什么跟着声名赫赫的大明星,居然会经历这种事情?宝宝也很不理解。
这个路段正好不设监控,来的有两名交警,对机车拍照,开罚单是免不了的,只是寻人不到,有点奇怪。其中一个还附身向桥下望,被另一个笑说除了蜘蛛侠,傻子才往十几米高的桥下跳,两人寻思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这辆价格吓人的宝马重机车,还怕车主不乖乖送上门?
于是,差拖车来热热闹闹地把机车拖走了。
李子牧长长地松了口气,撤下外套,背靠到钢梁上,疲惫地捂着脸,挡住本来就被大桥遮掩地灰蒙蒙的光。
少了热气交流,海面的凉风鱼贯而来,让宝宝不由得又把身子往紧缩了缩。
“……自首会比较好。”她劝。
“拜托不要用‘自首’这个词。”李子牧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老施会处理好的。”
话刚落地,老施的电话便拨进来了,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地斥责他,不要拿登记着别人名字的机车狂飙,他好歹也是个有影响力的经纪人,是要脸的。
结果,李子牧一个字也没说,单是沉默着,老施便猜了出来,试探地问了个名字:“见着吕宋了?”
李子牧立即厌恶地望向海面,远远的,能看到救援船泊着,只是泊着,对落单的海豚束手无策。
“呔,你是不是去看海豚了?”老施问。
“我喜欢。”
“她知道你喜欢,知道你会去,所以肯定会去那里找你。”
老施的语气变得柔软,他那边松垮垮地叹声气,说着“我来处理吧”,就挂了电话。
“你和老施合作很多年了吗?”宝宝惊讶他两的默契,也从他两简约的对话中明白了些,吕宋确实被李子牧放进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黑名单。
“从我出道他就在。”
“那他一定清楚你的很多事咯?人鱼的身份啊,还有和吕宋的纠葛啊,这些。”
“有时候助理空缺,老施就会亲自来顶班,同吃同住,他操心多,的确发现过。”
“但是被你毫不留情地抹除记忆了。”
“很少有人像你这样咋咋呼呼,对自己的记忆那么重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寿命仅仅拥有几十年的人类,却好像并不在意曾经经历过的。即使偶尔丢失几分钟,哪怕是几小时,他们也会自己找个借口搪塞下去,这些借口不难找——你也一样!”
他的手指戳到安宝宝的眉心间,语气变得幽怨:“你自以为从我这里保护了自己记忆的完整,幸福只要你坚持不懈地克服一个个困难最后总会得到,然而你却不知道,幸福早就被你握在手心,很多年都不曾离开,只是你缺少了那部分的记忆。缺少的那部分,正在灼烫着别人。”
“你在说天书吗?”宝宝困惑地问,她感到莫名其妙:“什么你的我的,幸福困难,缺少灼烫的?”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欸?”
李子牧伸手,向她的腿探过来,在宝宝不自然的应对下查看了伤口,随即脱下外套,撕扯成条,先是小心地帮她把土沙和污血拂去。他突然的细致耐心和温柔,让宝宝很不习惯。
“别动!”他只能按压住她的腿,说。
“男孩是不合群的怪胎,女孩也被当做傻乎乎的笑料,两人惺惺相惜,但最后是女孩先开了口,希望能交男孩这个朋友。”李子牧长吁,目光散射到很远的海面,好像人也跟着回到了很遥远的记忆:“只是,命运多舛,他们注定要经历分离,女孩忘记了男孩,男孩却朝思暮想着她,因为有她,所以困难都不算困难,恐惧都不算恐惧,他磨砺了自己,成就了自己,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可是,”他忽而停顿了,自嘲地苦笑:“思念有多苦,期待有多真,男孩的秘密也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
“他的秘密?”
“他想再见到女孩,好好保护她,倾尽全力地,给她许多年前丢失的幸福。”
宝宝捂着胸口,大概是李子牧表演地太好,声情并茂地让她代入了角色,她心下隐隐地痛:“到底为什么女孩一定要忘记男孩?中间发生了什么?”
“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女孩失去了双亲,连自己都险些丧命。这样的记忆,男孩怎么舍得让她承受?只有拿走她的记忆……”
“真的好感人……”
李子牧的眼底像是海底的暗潮,翻涌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看到他这样,宝宝更相信自己的猜想有苗头,有点靠谱:
“这是你和吕宋已经逝去的爱情吗?”
“哈?”李子牧听到自己的下巴掉到地上的声音。
“祭奠,要送走的就是她的记忆吧?为了让她彻底忘记你,所以故意表现得很凶,实际心里却很舍不得……”
“你动的是哪方面的歪脑筋啊?吕宋的故事,比所有童话中恶毒的老巫婆加在一起还要凶残!腿伸出来!”他把外套裁成的布条用力绑扎在宝宝的伤腿上。
“没关系的,爱来过,来得那么美那么凶,欢呼着从生命狠狠碾过,连遗憾也都不争气!”宝宝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是是非,都似是而非,最好的滋味就是耐人寻味!”
李子牧黑着脸,装模作样地在她脸上轻轻甩个巴掌:“笨蛋!别拿歌词糊弄我!”
“对不起……”
“采访到此为止,如有意,请预约下次!”说着,李子牧手挽着上衣襟,往头上扯去,随后把脱下的背心丢到宝宝怀里,赤着上身。
“拍个封面吧。”宝宝举起手机,李子牧马上配合地又做了个pose。照片很好,宝宝觉得只拍李子牧的话,她应该能当上摄影师,因为这个男人简直360度无瑕疵,无论怎么拍,都能拍出大牌模特的feel。
只是……
刚才,她好像又看到了李子牧一闪而过的忧伤,他掩饰地太快,镜头太慢,错过了。
到底有什么秘密呢?这些秘密会动,像蚂蚁,在宝宝的身上乱爬,弄得她浑身难受。
“实话告诉你,”李子牧说,双手拢在嘴前,对着被困海豚的方向发出的一串犹如婴儿嬉闹般的海豚叫声,之后,边整理着防水袋,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自出道以来虽然只用了一个经纪人,但合作过的助理能从桥这边手拉手排到桥那边。”
“那么多吗?”宝宝一点都不意外。
“只多不少,尚志贤说得没错,我的每个助理上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准备写辞职申请。”
“说起来,我也有写过前前后后大约七八个版本。”
“也就是说,跟你看到的一样,我的确不是能让人赏心悦目、身心愉快的好人。所以,对女人怎样坏,在我这里都不过分。”说着,他再次发出一串高频的海豚音,这回,宝宝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被救援船只包围的长吻飞旋海豚高高地从水面跃起,像是回应他似的,落水后依然把头部伸出水外,尖锐地叫着。对比它之前的状态,可以说是非常活泼了。
接着,它一头钻进水里,救援船和观景台不明所以,潜水员更是在第一时间跳水追随。
“你随时可以离开,只要保守我们的承诺,我就不会找你的麻烦。”李子牧说着,双臂向前伸出,做出跳水的姿态。
“我说过一年,就一定会做满一年,你不用再试探我了!”
宝宝看到李子牧的嘴角扯了一个挺不可思议的笑,比之前所有的笑容都更能融化人心,让宝宝不由得认为,这一刻,他是真的开心了。
这个男人,很缺乏安全感。她想。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我现在离开,你会不会有种痛失人才……”
“会啊!一张辞职信,带走了李赶鹅最喜欢的呆鹅!”他揉揉安宝宝松软的头发,几乎没听到大的声音,连溅起的水花也小得可怜,李子牧就从十几米高的桥梁上跳入海里,在桥梁的阴影下,宝宝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恢复了人鱼的形态,白色的皮肤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辉,淡蓝色的鱼尾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
海豚游得实在太快了,潜水员无法追上,救援船只又不敢靠太近,等海豚与李子牧在水下会合时,他们仍在几百米开外。
“敢不敢跟我来?”李子牧浮出水面,那张被海水浸湿的面容像是变了模样,如同画里走出的人物,叫人惊艳地哼不出一个字。
宝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的一声,海豚欢快的叫声,和那人鱼真挚的眼神,以及越来越接近的救援船只,都让她的大脑变得混沌起来。
“你也是在海边长大的吧?那还怕什么?”
“我腿伤了……”
“已经绑好了——你最好快做决定,他们都快来了!”
管它呢!宝宝心想,蹲起来,朝着李子牧纵身一跃!
背部沾水的瞬间,她还记得深吸口气,让肺中饱满起来,随后,就由不得她了,她觉得自己像是绑了500吨的石头,以极快的速度沉到水底,其实那是李子牧在揽着她。
被困的长吻飞旋海豚礼貌地围着他们转了个圈,朝她点了下头,李子牧拍拍它光滑的脑袋,宝宝也试着摸了摸,心下狂喜。
随后,方向变换,人鱼与海豚,一左一右,子弹般地向前射出,带出了一条水下高速公路,携着宝宝迅捷地亲近海底世界!
爱乐湾的渔政自从接到渔民反应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现场。经过新闻报道,不少钟爱海豚的市民也得知此事,赶到爱乐湾的观景台上,围观被困的海豚。他们举着手机、摄像机,或是等在望远镜后,所有的镜头都统一对准水面,他们焦急等待着,虔心祈祷着,水面风平浪静,水鸟起飞落定。每隔一分钟左右,落单的海豚才会翻出水面呼吸,之后就会快速潜没水下,摆明了不想被过多关注。
“从海面上观察这头海豚身体状况良好,游泳姿态也没有什么异样,渔政部门和海事部门都在附近观察。”记者对着镜头直播现场情况:“几位志愿者驾驶着自家的渔船在海豚附近轮流守候,遇到有拖网渔船靠近,便要前去提醒、阻止他们。”
水员在海底搜查了半个多小时并没有发现受困的海豚同类,或者其他异常情况。
针对此情况,被紧急拉来的专家们商讨着如何帮助海豚离开浅湾,找到族群。
“像这样海豚长时间逗留一个位置的行为,非常异常,属于搁浅行为。这头海豚身体情况不错,如果能把它运往外海,可能可以存活。但海豚运动能力很强,如何捕捉是个难题,而且捕捉过程中也有可能造成伤害,无论是对海豚自身,还是对潜水员的伤害,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救援有难度,方案暂未定。
这边正踌躇不展的时候,忽然仪器上监测到了另一只海豚的叫声。这边的海豚期待良久,马上有了反应,只是可能还不确定,所以动作幅度并不大。
“它的家人到了!”老专家兴奋地说。记者连忙现场播报,观景台上一片欢呼,等待着海面上会翻腾来一群活泼的银色精灵。
“长吻飞旋海豚的家族非常庞大,有时成百,上千也是有可能的。”专家笑着介绍。
然而,等来等去,望眼欲穿,谁也没瞭到“家人”。
这时,那声音又出现了,第一次更高亢些,顺着它的声音去找,也没在海面上发现海豚的踪迹,倒是这边的海豚已经兴奋到不能,高高地跃出水面一米多高,旋转几周才落下,水花溅 了距离最近的记者一身。
海豚要去找“不见踪影”的家人了,为了确保它不会再次遇险,小憩后的潜水员立即翻下船,生龙活虎地追它去了——哪里能追的上?
救援船不敢靠近,离了大几百米的距离,缓缓地追。老专家举起望远镜,结果没瞅到“成百的,上千也是有可能”的庞大家族,倒是瞅到了桥梁上的孤零零的黑影子——有人跳海了!
“这些市民就爱瞎捣乱,这会儿玩什么水?”他愤愤地骂,却不料桥梁后又钻出个人影来,动作笨拙,但依然是跟着跳了海,两人沾水就不见了影。
不仅如此,他刚刚还欢呼雀跃的海豚也不见了影!
“怎么回事?”他有些无措,观景台上的市民也很无措,眼看着海豚从桥东边过来了,可再也没从西边出来,好像桥下的水底有个大黑洞,把它吸走了似的。
最怕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潜水员从水下冒出了头,迷茫地环视四周,钻下去,又出来,更迷茫了。
“说、说话啊!”摄影师小声地提醒。
说什么?记者也很懵,难道要对着北都市一千多万市民说,你们期待的海豚一家大团圆突然没影了吗?
“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