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秦随心句句真心,此时的宇文珏也是听不下了。
他面色微变,心中反复回想着秦随心口中的“易引民愤”四字,只觉得如今在他面前跪下的秦随心,与之前的怀瑾一般无二!
愈想,他心中的火气也便越甚。
他从座上这个位子起,便一天天的寝食难安,整日与各路臣子勾心斗角,揣度人心。
大宛新朝刚立不过两朝,朝中势力更是错综复杂,只要事关朝堂,哪桩哪件不是要他思量万分之后再细细思量。
他明明贵为天子,可是独坐高位,却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的市井杂戏一般,整日疲惫不堪。
谨防民愤,民愤,民愤!
他难道就不知江南一事若是败露,会造成什么结果吗?!但他也明白,江南一除,整个朝堂又会干净多少!
损失一地却能换来朝堂肃整,这样的代价,他觉得是可行的。
没了江南,他还有京都,还可以耗些心力重振起来,可是此次机会一逝,他又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没有牺牲,又怎能换得将来的郎朗河清?!
一时之间,宇文珏积攒以来的怒气瞬间爆发,他一把将面前堆如小山的奏折推倒,骤然振臂指向秦随心,厉声道,“你看看这些奏章!你看看!”
“江南大灾,朕几次下调整治!可是结果呢!江南灾情更甚!到了最后竟发展成了疫病!这些都是江南那边向朕请求赈灾粮款的奏折!你自己看看!”
秦随心自是不敢去看那些奏折,只是垂首恭身伏在地上,承受着来自天子的震怒。
宇文珏随手捡起其中一叠奏章,指着上面的字,冷声道,“江南繁荣,有第二京都之称,可是交上的赋税却是一年少似一年!少就算了,可钱呢?钱都到哪去了!一个个只会向朕请求赈灾粮款!”
他语气凌厉,话落之后更是满室皆寒。
秦随心还是垂首伏在地上,闷声道,“江南大灾,皇上自可事毕之后问责百官,肃整朝堂,钱粮一事,眼前有前朝皇陵,可解一时之忧。”
“呵。”
宇文珏冷笑了一声,脸上盛怒的表情也慢慢消散,唇角微微勾起,逐渐变成一种无奈却又疲惫的笑意,“想我大宛,如今竟到了靠掘人墓地的地步。”
语毕,又是几声冷笑。
亲随心不敢答言,只是在下面静静地等着,在他回京途中他便收到了消息,皇上已经下旨命周康健回朝,另派人前往江南,负责前朝陵墓勘探一事。
一切皆成定数,刚刚不过是眼前的这位天子,借机发发怒气而已。
宇文珏冷笑过后,便也恢复了原状,他扫了眼地上被自己扫落的奏章,闭了闭双眼,叹道,“给朕卜一卦吧。”
秦随心这才有了动作。
他仍旧跪在地上,将下摆的衣袍展开,而后拿出龟甲,虔心摇晃。
宇文珏没有说让秦随心卜算什么,秦随心也没有多问。
也或许真的如宇文珏所说,秦随心清楚他心中所想。
“叮铃铃——”
铜币摇晃,掉落的声音不断在这不大的斗室之内响起,恍若梵音。
六次之后,秦随心看着那三枚铜币,暗暗心惊。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坤为阴,龙为阳,阴阳交战,国之将乱……
“先生可算出什么了?”
宇文珏的声音突然响起,秦随心晃了晃神,将那三枚铜币一一捡起,收回龟甲之中。
“光亨贞吉,圣上无忧。”
秦随心整了整衣袍,面色不改的从口中说出另一卦辞。
宇文珏冷哼了一声,有些讽刺道,“江南宣平侯虽除,安平郡主又起,先生口中的无忧,又从何来啊。”
“安平郡主再如何说也是女子,若是皇上将来真的忌惮郡主势力,大可赐婚于她,趁机收权。”秦随心继续面不改色地说道。
宇文珏这次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沉吟了许久,最终让秦随心退下。
马车继续不停地在街道上穿行,天色渐晚,慢慢有了些冷意。
秦随心放下一直掀着车帘的手,拢回袖中。
赐婚,对于女子掌权者确实是一个收回大权的绝妙方法,只是这个方法是否适用于怀瑾,秦随心隐隐一笑,此事怕是还有待商榷。
另一边,吴亮与陈壮离开秦随心的马车后,马不停蹄地往郡主府赶去。
两人虽赶得急,可等二人最终到了郡主府时,却还是已经过了膳食,怀瑾和秦不语已经用过饭后各自回了院中了。
怀瑾心里惦念着蓝琉璃之事,用过膳后,便将点妆阁那边所有事关当初叛国案一事的材料拿出,细细地看着。
叛国案一事,本是事起沈提督,由濮昕暗中查办,查到了武博侯的头上,本是一桩极为简单的案件,却因为中途带出一个平阳长公主之死,而将所有的一切搅浑。
濮昕趁机与北陵交涉,并利用平阳长公主与苏葛盈与北凌传送信息。
郦妃绑架蓝翎,也是欲有所图,不料中途却被宇文斐截断。
而她,只是因为一个宫女之死,莫名地搅入这场乱战之中,最后上了宇文斐这个贼船。
最后就是迟迟进京,看似与这一切都应该没有关联的萧家……
怀瑾轻笑一声,她可没忘记,当初虽是她帮罗文雅传递消息,可真正将罗文雅救出的还是萧家。
有救命之恩在手,罗文雅和萧家之间的牵绊还真是难说啊。
怀瑾将所有的材料看过一遍,暗暗思酌蓝琉璃对于当初之事究竟知道多少,而又是否会累及自己。
毕竟当初蓝翎在她身边之时,北凌三番两次前来相救,之后更是直接派人刺杀自己。若是细究蓝翎的死因,这中间怕是也要算上她一份。
当时她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身边只有丹红,不得不依仗着宇文斐,在叛国案中更是几次三番狼狈不堪。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宣平侯已死,兵权虽交,但宣平侯的暗中势力却还在怀瑾手中,北凌若是想要对她动手,怕是还要再行端量端量。
“郡主可歇下了?”
就在怀瑾正在思索着如何应对蓝琉璃时,屋外传来染梅的低声问询。
怀瑾将桌上的东西收好,扬声喊道,“进来。”
染梅应声推门进来,俯身冲怀瑾行了一礼后,恭声道,“府中来了两人,想要求见郡主。”
不用染梅说,怀瑾也猜到了二人是谁,于是冲染梅招了招手,让那二人进来。
吴亮和陈壮两人刚来郡主府时,都还有些拘谨,但是见了怀瑾之后,两人的脸上却是绽开了笑意。
尤其是陈壮,整个人都像是乐开了花一般。
看到两人的反应,怀瑾心中的疑惑也就更深,这两人明明是前朝旧部,怎么看到自己这么激动?
“郡主,那个……我们俩……”
陈壮刚刚虽还一直嚷嚷着,但是真的到了怀瑾面前,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反倒是一旁的吴亮瞪了他一眼,一步上前,“吴亮,陈壮自此之后,愿追随安平郡主!”
这话刚落下,怀瑾微眯着双眼,颇有兴味的看着二人,问道,“为何?”
即使他们二人不知宇文斐的身世,却也不该就这样轻易地投奔了自己。
吴亮单膝跪地朝怀瑾行了一个军礼,一派正气道,“我与陈壮二人本就是怀盛将军手下,如今怀盛将军已不再,自是该追随郡主!”
怀瑾微微惊疑的抬起头,深深忘了二人一眼。
初见二人之时,为了搪塞宇文斐手下的云河,她曾言此二人是她父亲旧部,却不想一言成谶。
只是,即便他二人真是怀盛的旧部,却为何又与前朝有所牵扯?
似是明白怀瑾心中的疑惑,还不等怀瑾询问,吴亮就先一步道出了其中的缘由。
“我与陈壮原不是怀盛将军手下,也非大宛国人,确确实实是前朝旧部。只是前朝覆灭,我们家国尽失,不得已流落在外,也不敢落户,只能被当做流民,整日在山野之中打猎觅食。”
吴亮已经开口,陈壮也深吸了口气,将接下来的话说了下去。
“我们本以为可能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可之后有一日,怀盛将军的人忽然拿着一块令牌,找到我们,将我们所有前朝旧部聚集在一起,带到了军营,给我们吃喝,还教我们行军打仗。”
“那令牌是什么?”怀瑾问他们。
“是大秦皇室的玉佩,每个大秦皇室自出身后都会有。”
“那你们可知怀盛哪里来的这玉佩?”
问及这个问题,两人皆是摇了摇头。当年前朝之人一个个的只是想着能在如今的世道下好好的活着,怀盛拿了那玉佩来,给他们吃喝,他们也就信了。
甚至当怀盛最后告诉他们,他们要起兵谋反,收复前朝时,他们也丝毫没有怀疑。毕竟那块玉佩确确实实是前朝之物,而它对于他们而言,更是一种绝对的权力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