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晋有点犹豫,他不知道该对顾宪成怎么说,因为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方略,这一次到底要怎么谈。
那是因为,这不是真正的谈判,是为了搞缓兵之计啊!真正的谈判,现在还不是时候,倭寇在军事上节节胜利,到现在都没有遇到真正的挫折,顺安一战顶多算是小挫罢了。这样的状况,日本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地坐到谈判桌前?弄不好被人家耍了个缓兵之计就惨了,自己这脑袋都难保啊!
在王子晋的预想中,这就是一次超限战理念的运用而已,谈判也是战争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用来放烟雾弹啊,用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战略意图啊,用来迷惑敌人调动敌人啊,这都是很好用的手段。他之前对万历皇帝,是说要朝鲜的所有力量凝聚起来,为谈判创造条件,其实真正的描述应该是,包括使用谈判手段在内,使用现有的力量牵制倭寇,使其在今年之内无法再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并且为明年明军主力入朝作战创造最有利的条件。这才是他真正的策划。
你说,这样的策划,对着皇帝他都不能和盘托出,这顾宪成虽然是闻名已久的历史人物,可是真人还是初时而已,哪能这么交浅言深?
想了想,王子晋便道:“东瀛封贡,此事非小,其中事涉朝鲜,在下是想先到朝鲜,问过朝鲜君臣的底线如何,方能定下方略。如今看来,若是议封贡,只怕少不得要割朝鲜之半送给倭寇。”
顾允成一听这话,眉毛就竖起来了,顾宪成倒是对自己的弟弟知根知底,立即一道严厉的眼神甩过去,生生把他肚子里的话给憋了回去。而后才皱眉道:“朝鲜乃是我大明属国,倭寇无端侵害,已经是对我大明不敬了,如果还要割朝鲜之半予之,恐怕难消物议。”
物议云云那是说好听的,意思就是你要是这么谈的话,小心朝中的言官们,正憋着没事做呢!赵南星在一边也是冷眼相看,只有高攀龙对于王子晋还抱有期待,他是上次跟着王子晋一道去过日本的,见识过王子晋的手段和个性,这人哪里是这么容易弯腰的?
果然王子晋不慌不忙道:“先摆出这条线来,让倭寇看到了讲和的希望,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半个朝鲜,前后也只有几个月的用兵而已,岂非是上善?这样他们才肯坐下来谈,只要愿意谈,那就好,就得议一议咱们大明在朝鲜原本的利益该如何划分,还有东南倭乱的责任该怎么追究,嗯,还有倭寇封贡,我大明到底是封日本的所谓天皇,还是那个现在掌权的丰臣秀吉?总之,先拿出点东西来,让他们看着眼馋一下,然后再让他们知道,好处不是这么好拿的,如此一步一步谈过去,等到我大明军平了宁夏哱拜转回头来,朝鲜局势大变的时候,那就好谈了。”
顾宪成和赵南星交换个眼色,彼此都有些惊叹,这家伙的思维真不是一般的阴险!要说这些官僚一直在京城里混,用步步惊心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就没有这样的思维吗?有当然是有的,问题是在儒家的经典教育之中,很缺乏对外关系处理的经验,天朝上国的架子端习惯了,要这么软硬兼施甚至带着欺诈意味的谈判,他们一时真想不到这方面去。
顾允成倒是没有像自己的兄长这么想,这就是先入为主了,他先一上来看王子晋不顺眼,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态,还是摆着居高临下的姿态,现在又听见王子晋所说的这种完全不讲天朝上国颜面的谈判方略,这心里可就更加鄙视了。不过他倒是不会就这方面对王子晋劝诫什么的,他可不傻,这和谈里面陷阱多得很,万一他要是表现太积极了,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那倒霉的可不止他一个,自己的哥哥,还有这些同党,搞不好都要跟着一起倒霉的。
顾宪成也知道自己对王子晋问这方面的问题,这是交浅言深了,不过不问个清楚终究不放心,自己的亲弟弟呢,哪能亲手推到火坑里去?现在算是放下心来了,按照王子晋这个谈法,至少是不会吃亏的,至于政敌有可能拿这件事做文章,哼哼,顾宪成虽然官位不高,可是这斗争的艺术自信也是不输人的!
话都说完了,天色也都全黑了,顾宪成留着吃过了晚饭,才放王子晋回去。
这吃饭少不得要喝点小酒,顾宪成是滴酒不沾,顾允成看着王子晋不顺眼,也懒得陪他喝酒,赵南星和高攀龙对于王子晋倒是很热情,频频举杯相劝。大明朝这时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蒸馏酒技术,三十多度的白酒喝多了也挺醉人的,王子晋却不过,酒桌上灌了有小二斤下去。
饶是他多年商场上历练出来的酒量,出门被风一吹,也是有点脚步踉跄了,幸好出门带着自己的班底,刘阿三赶紧上来扶着,这可不敢骑马了,弄顶轿子抬着回了家。
次日一早起来,王子晋先去找兵部尚书石星报到,顺便要人,然后又去了一趟李如桢的府上,也是要人。这两处都挺顺利,兵部尚书石星给他引荐了两个人,一个是兵部侍郎宋应昌,一个是兵部职方司主事袁黄。
宋应昌,这个名字王子晋当然不陌生,万历朝鲜之战,一开始的最高指挥官就是他。而他在配合李如松作战这方面,也算是尽职尽责,并没有过多插手战争指挥,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后勤保障上面,这让王子晋对他印象颇好,比起后来的两任经略,顾养谦和杨镐,这宋应昌真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无奈的是,这个宋应昌是个主战派,眼下他没有介入战争,不过是因为朝廷的大军还没调过来而已。试想他对于马上要去代表大明朝和日本谈判和议的王子晋,能有什么好脸色?
倒是那位兵部职方司主事袁黄,对王子晋很是热情。这袁黄六十多岁的年纪,跟沈惟敬差不多少,精神看着可好,而且身上不像一般官僚的气息,倒是有种仙风道骨的意思,看着就叫人觉得很舒服的样子,偶尔说两句话,也显得胸中学识渊博,给王子晋的第一印象相当之好。
其实这位袁黄,在后世的名气比什么李如松啦宋应昌啦都要大的多,不过他出名的不是本名,而是他的法号,叫做了凡大师,写了本小册子叫做《了凡四训》,堪称是心灵鸡汤类读物的创始人,也是成功学和激励学的大师,后世的什么卡耐基之流,跟他一比那就弱爆了!这法名过于有名的后果,就是俗家的名字反而不引人注意,因此王子晋这可就真成了对面不识真人了。
议定了由袁黄作为副使,陪着王子晋出使,其实他主要的任务不是出使,而是到朝鲜去观摩王子晋现在搞起来的这一套东西,从九连城到义州,明军现有的指挥和兵站后勤体系,全是王子晋一手操办,就连跟情报机关的联系方式也是他的手笔!这一套东西显然是卓有成效的,如今王子晋人在京城,朝鲜那边也没有出什么乱子,依然是井井有条的,这就引起了兵部人员的注意,袁黄就是其中一个有心人。
有用的东西,那就接着用,所以袁黄作为宋应昌已经内定下来的幕僚,以后到了朝鲜就会接手这一块,他怎么能不事先做好功夫?当然这种事情就不用跟王子晋明说了,虽然这家伙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搞谈判,后勤什么的不归他管了,可万一这家伙要炸毛呢?袁黄这种人都混成了精了,当然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王子晋顺便也跟石星提了一嘴程云起的事,谁知道石星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说不清楚,王子晋这心里就有点不好的预感,不会石星真的信了他,派他去联络暹罗了吧?
好在还有个宋应昌在旁边,满脸不屑地说起来,原来还是托了王子晋的福,在他的出使报告里,曾经顺带着也提了一下程云起的所谓“借兵暹罗平日本”的理论,那评语当然不会很好了。万历皇帝对于来自王子晋的报告都是很重视的,也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派人找来石星一问,果然有其人其事,最可气的是,石星居然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就想把这家伙这么派去暹罗,银子都要批出去了!
当时万历就怒了,把石星一通狠批,此事当然就不了了之了。石星灰头土脸地下来,也怨不着王子晋,这报告他自己也看过的,原样交上去,只是没想到万历皇帝就吃了这两句评语了!由此,对于王子晋他是又增了一分忌惮,这家伙真的是得了圣眷,简在帝心啊!
当然这种丢人的事,石星身为兵部尚书,是不可能对王子晋说的,不过他又恨得这人牙痒痒的,正想法要收拾收拾他呢,那还有比把人送到战场去更好收拾的吗?因此这事还得通过王子晋,这就借着宋应昌的嘴给说出来了。
这么点小事,王子晋没等宋应昌说明白,就已经懂了,当即表示程云起那是个人才,是相当难得的人才,自己当初就很看好他,现在二次出使,也是非常倚重此人,说不得要请尚书大人割爱,拨到自己的麾下听用。
石星很是高兴地答应了,顺便还给了王子晋一道公文,上面说明了,直到大明经略司在朝鲜建立起来之前,朝鲜方面的军务将由王子晋监察,负责写报告直接禀报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