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锦瑟山庄的庄客,半城已经紧张得上下牙直打架,根本说不出话来。姜竹沧把她裹进自己的怀里,问前来迎接的庄客道:“我的哥哥嫂嫂们可还安好?”
庄客为难地说:“这……具体的情况我们不大清楚,上头不让问,只说你们上去了就知道了。”
半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赶紧往山上爬。
“会不会是他们怕我们知道了担心,所以故意不告诉……”
“他们还不知道寄篱伏诛的事情,可能封锁消息是为了防止再出意外。”
“沧沧……”半城有点打蔫,“怎么办,我,我就怕……”
“不要想太多,我们加紧赶路。一会儿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你不要说话,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赶路。”
“好……”
真正遇到让她腿软的事情,她才知道姜竹沧说要一直陪在她身边这个决定有多明智。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哪怕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同伴会遇到什么危险。刚刚下过一场雪,山下的路很是泥泞,越往山上走,雪就积得越厚,姜竹沧紧紧攥着半城的胳膊把她往上提,在山路上,他成为她的支柱。
因为心中有牵挂,二人上山的时间格外压缩了,当她来到山峰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一道宽宽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半城揉了揉眼睛往那身影上看,只听得一声兴奋地呼喊——
“半城!”
这声音在风雪中被吹得散开,传到半城耳朵里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散碎的声音和无尽的风声。但是仅仅凭借着这点散碎的呼喊,半城也能听得出这是她最好朋友的声音。
“阿遇!阿遇!是我!”
半城的帽子里掖满了汗水,听到萧楼遇兴奋的呼声,她也开心得想要跳舞。她想要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向萧楼遇挥舞,才拿起来一点点,就被姜竹沧从后面一巴掌给扣上了:“这样会头痛的。”
半城不听,又拗不过他,直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向萧楼遇挥动:“阿遇——”
萧楼遇宽宽的身影分作两条,一条快速向她狂奔过来,一条慢悠悠地倒腾着,半城用仅剩的体力使用出东风步,三步并作两步与萧楼遇抱在一起——三年多没有见到,甚至连脸还没看清,但是她们抱在一起,仿佛仅仅只是几个时辰没见到一样重新变得熟悉起来。
“半城……我好想你啊……”
“阿遇,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萧楼遇说:“都好好得,你去看看吧——”半城顺着她的手指向她的身后看,那条慢慢倒腾过来的身影,正是面黄肌瘦的三公子倾觞。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似乎已经不适合从稍微陡峭一些的山路上行走下来,他停在一处岩石前,静静地看着半城和姜竹沧上山来的身影,对他们露出微笑。
半城和姜竹沧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萧楼遇扶着半城的手臂慢慢往上走,对她说:“你应该知道轩辕白和寄篱大闹惊鸿山的消息,那天之后惊鸿山的很多山庄都关闭了,连着又发生了山火和地震,我们吓都要吓死了,后来半夏姐姐又难产,当时其他管事的叔伯兄弟都拿出自己的方案让我做选择,我都要难死了……”
“后来呢?”
“最关键的时候,清风公子把你的信带来了。”萧楼遇看着半城,就像看天上的星星,“我看了信上的内容……半城,你对我有如此大的信任和期待,我当时就对着你的信发誓,我不能辜负你的期待,不能让你的信任错付——我做到了!”
半城激动得泛起泪花。
萧楼遇笑着说:“当时半夏姐姐难产,产婆的手被剑气划伤,想要再找一个产婆已经来不及了……是清风公子冒充女孩子进了产房,把小孩儿揉出来的。他怕那些丫鬟婆子知道男人进来产房会心存芥蒂,出来之后还特意嘱咐我,就说是我找来的一个姑娘。”
半城看着天空。
“哥哥能接受别人以为他是个姑娘,但是不太能接受告诉别人是个姑娘——他口口声声说不要管闲事,其实管得比谁都多。”
萧楼遇点点头:“他是个好哥哥。”
“我姐姐现在还在山上吗?”
萧楼遇摇头道:“她离开了。”
“离开?去哪?”
萧楼遇又说:“你听我说呀,你在信里写过一些可以在三公子身上施放的巫术,我把这几页信都交在半夏姐姐手上,然后去处理山庄的事情。我们争论了一天一夜,虽然我不太懂他们说的话,但是我尽力去听了,也尽力给出一个意思让他们去办……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决定都不做要好得多。山庄暂时保住了,我又连夜去看了二公子的伤势。我们找了很多医生,他们都说二公子的伤太重了,只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本来也想放弃了,但是你在信上对我说不要放弃。后来我想到那位救助过你的巫医,就是我师娘,我起了个大早出发,到锦州去把她老人家请了来,她救治了有三天三夜,最后……二公子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他的腿残废了。清风公子本来都要走了,看到这样又留下了,他按我的说法给二哥打造了一架轮椅,很合适,就是上山下山有点费劲。”
“永远不能站起来了吗?”
“有点悬。我听说……那天轩辕白一掌打在他的脊柱上……”
“那后来呢?”
“二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自然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的夫人——”说到这里,萧楼遇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我立刻去找半夏姐姐,她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她告诉我,她把你写在纸上的所有巫术都试了一遍,虽然她没太看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她说三公子的状况已经开始好转了。那几天我忙得很,根本没时间给三公子做按摩还有肢体功能锻炼,我也忘了安排别人做……所以等三公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有点不太会动弹了。”
她有些内疚地低下头,复又抬起头:“不过他一点也不怪我。他醒来的时候告诉我,他终于知道,以往他什么事情都觉得无妨,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和陪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做不到好好地迎接死亡,他说……他想多陪陪我。”
萧楼遇拉着半城的手,越过她的肩膀去看自己的师哥:“四爷也一样吧,他为你放弃了很多东西。”
半城点点头:“我知道。”
听到她们谈论起自己,姜竹沧的嗓门立刻大起来:“我可都听着呢啊!我什么都没放弃,阿遇你不懂别瞎说!我还没给我小娘子看呢,九幽的秀丽风景、山水风光现在可都在我脑子里存着呢,哪天我就画出一幅举世无双的山水图,让世人传颂!”
半城回头,看到他傻兮兮的笑。
“后来呢?”
萧楼遇说:“二公子和三公子苏醒之后,锦瑟山庄终于度过了难关,重新步入正轨。但是为了防止轩辕白他们再来,我们还是决定封锁消息,等你回来。半夏姐姐和二公子商量了一下,他们觉得轩辕白的进攻是人祸不可避免,但山火和地震接连到来,绝对不那么简单。半夏姐姐说她现在还是会影响周围人的气运的,所以她就离开了。她说,通过三公子这件事,她发现很多巫术也有救人的妙用,她打算多学习一些巫医的知识,再结合自己的巫术,希望能多救一些人。她说她每年都会回到惊鸿山和二公子一起过年,也会去找你,和你一起过生辰。而且……”
“而且什么?”
萧楼遇开心地说:“三公子和我的状况你是知道的,本来不太好要孩子,但是我——”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地腹部,接着说,“尹姝嫂嫂痛失爱子,蒋大掌柜也悲痛万分,所以半夏姐姐说,把她的孩子过继给他们,希望不要让孩子被她的命运所累。”
半城笑道:“这样也好,都说妖会带来不幸,可现在我们都因为姐姐而变得幸福了呀。”
萧楼遇咯咯咯地笑着说:“谁说不是呢!不过半夏姐姐临走时也说了,三公子的病情虽有好转,还是不太稳定,还得要由你亲自出手才行。”
“你放心吧,我这次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也正是为了你们的事情。有我在,没问题的。”
半城走到山顶,看到一片暖融融的黄光。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点上了一盏灯笼,小风吹过,灯笼轻轻地飘着,像那日滨河上的花灯。
***
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其实很难再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他们会在事情发生前,找到那些激戾的暗涌,在它们摧毁自己之前用强力将其震碎,使之再无可能在水面上翻出一些花来。
大昭国的备战从半城回到上都城就开始实施了,但是一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初安四十年的花朝节,才把宣战的消息放出去,同时发出的,还有一封祝祷重明王生辰的红色花信。
方听曲把这声宣战,看作送给半城的礼物。
四十年前,夏锦衣带着义军席卷楼兰,把萧靖宸打得落花流水。四十年后,夏锦衣与萧靖宸联手,一直打到了沧澜国的国都去。
有巫族人加入的战场,就像战场上有真理17高超音速导弹加持的战场一样,简直就是开了挂。当握有断萼的半夏,和扛着龙雀刀的半城,和看起来最温和的扇着扇子的姜竹沧一字排开的时候,对面已经先怂得要举小白旗了。小半年的修缮,把半城和姜竹沧当年留下的破坏都修补好了,但是曾经被绚烂的鬼火和神出鬼没的爆弹吓得屁滚尿流的沧澜国官员的心,怕是永远也修补不好了。蚊虫减灭的深秋时节,沧澜国的新国君轩辕白签下降书,宣布沧澜国从此向大昭国称臣。一向睚眦必报的南王竟然放弃了向轩辕白报兄长残废之仇,很是低调地跟随大部队回到本国。
数月后,轩辕白暴毙,有人说是他做的亏心事太多,也有人说是他得罪的人太多,只有半城知道,她在关押寄篱的监牢里看到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字符,它们是寄篱用来报那一脚之仇所用的邪恶的巫术。
“寄篱她……也真是个天才啊。”半城说这话的时候,寄篱已经被依律处决了。
没有了崔相国的干预,律法的推行变得更加顺畅。中了傀儡术而被操纵的巫族人,都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流放到了遥远的西方,这对被伤害过的大昭国子民来说算是有了交代,对那些莫名被当作兵器的巫族人来说,能够到西方的跃龙山生活,也同样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随着跃龙山中人数的增多,这处被荒废四十余年的高大建筑又重新活了过来。干瘪的墙皮被剥落后重新粉刷,断档的典籍由专人重新补录,半城为当年草草葬下的天女巫澜重新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这里又恢复了多年的人气。
但半城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
她的养母夏锦衣宝刀不老,在袭击沧澜国的过程中屡立战功,这一次她的战功实打实地被所有人看到,崔相国再无力阻拦,方听曲于是重新封赏于她,令厦锦衣接替已死的薛明将军成为新的护国大将军。方瑟为江湖事费尽心思,也被封为异姓王,虽然他没有理论上的封地,但事实上,桃花源仍然在他的统御范围之内。重明王半城和南王姜竹沧都不求官职,于是方听曲赏赐他们黄金珠玉和文房四宝,半城倒是还好,据说这些稀世珍宝把姜竹沧这厮迷得三五个时辰没理自己的小娘子……后来听说南王因病在府里躺了一个月,也不知是不是杜撰了。
当这些消息传到雪国的时候,雪国都尉李兵戈正面对着一个被哈士奇们毁掉的草皮房子连连摇头。
半城保着镖,拉着几车粟米过来看望他,结果发现他自己的屋子被哈士奇们给拆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住进了半城之前住过的屋子里。
看到李兵戈躺在自己曾经躺过的小床上,半城掐着腰气呼呼地说:“我明天就把我夫君叫来,让他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你现在已经明目张胆到我都看不下去了知道吗?”
李兵戈翘着二郎腿说:“那就让他把我打死,等我死后——”他却突然不说了。
半城下意识地接话说:“等你真死了,我就把你埋在那棵雪松下面。”
李兵戈定定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半城没法向他解释自己是如何通过巫术预测到他的死亡,又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把他救活了让他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现在,她只是向他笑了笑,眼睛里有泪光闪过。
李兵戈大笑道:“你呀你呀——你教我如何不喜欢你。”
***
夏锦衣的军功卓越,她曾经经历过的不平也因此得到重视。重明王牵头重新调查建立大昭国时军队各部分所立的军工,终于在当年半城和姜竹沧费尽心思保护下来的书信的佐证下,证明了女军确实曾为大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女军追荣,家书发回,重新下葬。
下葬当天,夏锦衣的小女儿手执龙雀刀,在典礼的最高舞台上,跳了一曲与巫族风格完全不同的祭舞。
半城口中呼喝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在她的最后一个动作里,那把漂亮的龙雀刀散成一片黄沙向天空飞舞,它们燃烧着淡蓝色的雀火,像是为古往今来的所有美丽的女人,绽放最绚丽的光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