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是天然的养老圣地,这里的花草树木都恣意生长,哪怕是农忙季节也总不见大批辛苦劳作的农民——这里的农地大多是退隐江湖的前辈大侠们闲来无事种着玩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饶是这样的后果也没什么的。最有趣的是,无论曾经有过怎样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只要在沉剑潭进行过洗剑仪式,就要把所有恩怨情仇都一并洗去,所以在桃花源,很多曾经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顽固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半城走在路上,碰到很多往来的前辈高人,她与他们招手问好,其中有一位前辈总把眼睛往半城腰里瞄,半城刚开始还纳闷,一低头,发现是之前从尘酿那里赢来的陈年佳酿。半城于是把那壶美酒都给了那位前辈,挽着萧楼遇的手腕,继续往自己的目的地走。
桃花源没有监牢,也不怕铜玉闹事,只给他分了一间房子,叫了邀命鬼手看着他,这会儿邀命鬼手挂着斗笠在钓鱼,铜玉乖乖守在一边,蹲着,双手拄着下巴。
他现在穿的衣裳是卢小渊拿自己的旧衣服改的。一个天天杀人的老头子改出来的衣服当然难看得紧,这几天他没有好好洗澡,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脸上是细细的红血丝和几个泥点子,远远一看,就是桃花源里调皮捣蛋的普通少年而已。
谁能想象得到,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孩子,曾经搅动风云,暗杀镖师,制作傀儡,探查龙冢,让整个江湖都为之不安呢。
半城走过来,对着湖边钓叟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师父,弟子来看您。”
“给为师带什么东西没?”
半城一怔,发现自己还真什么都没带,赶紧用断萼在旁边泥土地里抛了个坑,抓了几条蚯蚓来,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重新说:“师父,弟子来看您。”
邀命鬼手嘴角上翘:“给为师带什么东西没?”
半城把小蚯蚓双手奉上,笑道:“这不就来了,师父,我看你鱼篓里一条鱼都没有,战况不佳啊。”
邀命鬼手接过了蚯蚓放进小食盒里,叹了一口气:“杀孽太重了。若只有我自己一人倒也罢了,总不能再连累了太子侧妃。”
太子侧妃是邀命鬼手的亲女儿,之前拜棠长公主为干娘嫁近宫里,历尽辛酸,至今已十多年了。
萧楼遇随半城一起坐到邀命鬼手身边,她看着铜玉,铜玉也看着她。
萧楼遇以为他会暴起伤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托着两腮,静静地与她对视,眼神里没有狠辣,只有平和。青铜寨的小魔头,不怎么为什么变得这样乖。
“师父……”
“你我师徒,有什么话直说。”
“我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做过刽子手,后来被我娘挖走做杀手……”
“是有此事。”
“您曾经奉我娘的命令,追杀锦州以外的巫族残党,是吗?”
“……是。”邀命鬼手别扭地转了转脖子,他的弟子是巫族人,他曾经如此残杀半城的同胞,现在想来倒是有些羞赧。
“您曾经追杀过巫族的一个孤儿吧,他叫雀铜虚。”
“是有此事。我原以为他早死了,前段时间不知怎的突然记起来,他似乎还活着。”
“那是他对自己使用的一种巫术,可以篡改别人的记忆。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他在这次孤城之战上,对我娘下生死战书,已经战死了。”
邀命鬼手在一瞬间理解了半城心中的痛苦。
她的亲人朋友们互立阵营,互相残杀,她站在漩涡之中常有无措之感。就拿现在来说,坐在她左边的人是她传道授业的师父,蹲在她右边不远处的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可这两人之间,竟有着杀子的血海深仇。
秋风起,落叶纷纷,萧楼遇伸手接了一片枯黄的叶子,心头涌上杂绪,脱口而出:“‘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邀命鬼手瞟了她们一眼:“是你们那个地方的诗?”
萧楼遇点了点头,谦卑地说:“是的卢前辈,晚辈献丑了。”
邀命鬼手微笑道:“我已不是什么前辈,你就和他们一样,称我一声叔叔吧。”
半城看着万里长空,感受着吹拂在皮肤上的寒冷气流,慨叹道:“我更想起别的一首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从桃花源离开的时候,只以为我是个被命运选召的孩子,在外面游历一番然后回到沉剑潭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是没想到会落入这样的洪流之中,九幽、朝廷、龙冢、雪国……现在要问我是什么感受,我真的只能说一句‘天凉好个秋’。”
萧楼遇只是陪在半城身边经历这些事,到底这些纷繁复杂的东西并非她一肩承担,她自己想了想,笑着说:“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已过了‘红烛昏罗帐’的少年时节,应是‘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只是还未经历那种‘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孤寂之事。”
半城笑道:“你还是千万不要经历了,一个人听雨从黄昏听到清晨,那得是无聊到什么程度——不过你放心,阿遇,你不会是孤单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邀命鬼手望着江心出神,他还在品嚼半城刚刚吟诵的那首词。
辛弃疾的词穿越时空的间隙,从遥远的宋朝来到大昭国,通过半城的声带传出,飞进邀命鬼手的耳朵里,这着带着厚重历史感的词句生生砸进他的心里,不知怎的,让这位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湿了眼眶。
“那个谁,你过来。”邀命鬼手抬起手挥了挥,铜玉立马走过来,低头站在他面前,一语不发。
邀命鬼手对半城说:“这个孩子也是可怜,他的父母生了他,却没有好好教养他,多好和一个练武的苗子,却因为凡俗的事情扰乱赤子之心。他就是缺个人管教,你看他在我这儿才住了几天,被我吼了几嗓子,就听话成这样。”
铜玉死命咬住自己的嘴唇,眼睛张得老大。他的眼睛亮晶晶得,像是在拼命忍住眼泪。
或许他是在为邀命鬼手的这一句小小的称赞而感动,也或许是在为杀死卢凤君而忏悔。
“洗剑仪式结束了,凤君的仇我也放下了。他活不长是我杀孽太重,你只是代为动手罢了。”
铜玉恭恭敬敬地向邀命鬼手行礼,低声说:“多谢前辈不杀不恩……铜玉知错了。”
他的眉眼和半城很像,看到这样的画面,半城心里涩涩得难受。
邀命鬼手又说:“去见过你姐姐吧,我回去磨豆腐了。”他说着,收了钓鱼竿和鱼篓,蹒跚着往远处走了,铜玉保持着弯腰鞠躬的姿势很久才慢慢直起腰来,他看着半城的眼睛,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半夏,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半夏。
“半城……姐姐。”他艰涩地说出这四个字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涕泗横流。
“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姐姐,你管我吧,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姐姐,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啊!”
半城看着高远长天,眼角一滴泪水轻轻划过。
“我大概知道你的事情,幽灵守卫是为了救他的结发妻子才会与你娘有了你,想必他也不会费心教你什么,你小时候调皮捣蛋是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长大了没人管束才会酿成大祸,成了今天的样子。我虽然不愿意认幽灵守卫是我的父亲,也不喜欢你这个弟弟,但是好歹血亲一场。在孤城的时候,幽灵守卫曾经嘱托过我,要我原谅你……”
半城的眼前闪过猩红的血,闪过鲜艳的毒蘑菇,闪过满身焚烧的火焰。
她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最后还是慢慢松弛下来。
“铜玉,你今天叫了我姐姐,我就当你愿意服从我的管束,以往你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不追究。”
“半城,可是……”
“没关系的阿遇。”半城低下头,看着跪伏在自己脚边的弟弟。
他是真的迷途知返吗?还是假作屈服另求后事?谁又能得知呢。
“姐姐,只要你愿意管我,你说什么我都听……姐姐……”
“起来吧,铜玉。”半城用双手搀扶这个落魄的少年,让他站起来与自己平齐。他哭得真挚,眼眶红得令人心疼,搞得半城心里也百般不适。
她伸出双手扶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
“铜玉,从现在开始,姐姐要好好教你,我说的话,你都要听着。”
铜玉点头如捣蒜:“我都听着!半城姐姐,我都听着!”他的手紧紧握住半城的手臂,像是生怕她溜走了一样。
“姐姐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承担责任。你无故挑事,杀过那么多人,把龙冢闹了个底朝天,这些过错带来的严重后果,你都要一力承担起来。我会把你送到廷尉,由廷尉官吏对你量刑,无论他们如何审判,你都要服从结果,你愿意听姐姐的话这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