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玉惊讶地看着半城,他的表情极速变化,从震惊难以置信到悲痛,到愤恨,再到惆怅,最后变成认命的放松状态。
“姐姐,你是逼我死吗?”话是如此,这少年语气中却没有埋怨之意。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果朝廷真的要你的命,我会把你的尸骨送回孤城,和你的母亲葬在一起,你可愿意?”
铜玉皱着眉头看着半城的眼睛,他看到的不是诛杀仇敌的快感,而是无限的怅惘和可惜。
他于是说:“如果我没做过这些事……你会把我带在身边吗?”
半城的眼角又湿润了。她伸手揽过铜玉的肩膀,把弟弟轻轻地抱在自己怀里,轻声说:“会。我会好好教你,让你也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大侠。现在想想,你还只是个孩子……你懂什么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哪里怪得到你。可是没办法,那些事你做了就是做了,别人大概会教你逃避责任,我不会。你还要认我这个姐姐吗?”
铜玉眼里的光消失了,他像个木偶一样被半城抱着,感受到她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早逝的亲娘。
“我知道了,姐姐,我听你的安排。”他的声音充满绝望。
棠长公主被贬为庶人,她的亲弟弟夏锦袖却仍然保留着异姓王的称号,这大概也是皇帝笼络她的私心。锦袖虽为异姓王,没有土地,没有王府,甚至连俸禄都没有,但大小也是个名号,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二人是亲姐弟的关系。押送铜玉到上都城的队伍,就由锦袖来率领,彬逆协助。
在外漂泊多年,彬逆也离家多年,他听说父亲薛大将军回上都城述职,特意想要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他与半城等人约好,会在见过父亲之后协助半城寻找巫族宝藏,这可要比在惊鸿山呆着要有趣多了。棠长公主已经决心到南方边关重新参军,她也不等过年就要离开了,离开桃花源之前,她给方听曲准备了很多桂花糕等各类糕点托锦袖带过去,既然方听曲嫁进青王府,便也很难再出门回家了。
半城也写了好几封信交给彬逆,嘱托他分别交给荨长公主、赵大人和她在宫里的其他朋友。
离宫五年,半城仍然没有忘记荨长公主曾经的教导。这位严厉的长辈启迪了她对巫族的了解,给了她第一枚镇魂珠,把继承大祭司遗愿的这个愿望交付给她,并且给过她一封饱含深情的信。
在给荨长公主的信中,半城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告诉她自己已经得到了三枚镇魂珠,即将启程寻找巫族宝藏,同时,半城也把幽灵守卫的事情告诉了她。幽灵守卫是大祭司的养子,跟荨长公主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差,无论如何,她总有权力知道这一切。斟酌再三,半城还是没有把幽灵守卫死去的具体情况写进信里,只说他在这次孤城之战中不幸罹难,希望荨长公主能够节哀。
这个消息或许荨长公主已经早就知道了吧。
半城托着腮在窗边思考这个问题。
李兵戈和青王爷在回到大昭国之后不久就和他们分开回京述职了,孤城的事情估计也会有所传闻。荨长公主对大祭司深沉的爱持续了数十年,如果她听到消息,大祭司所珍爱的养子和大祭司一样,是死在棠长公主手中,她会做何感想呢?况且与大祭司不同,幽灵守卫并不是自裁,而是在决斗中不敌而被杀,这样的消息,想必又是一重打击吧。
半城下定决心,等到收服巫族之后,一定要进宫看望荨长公主,如果能多陪伴她呆上一段时间就再好不过了。
这时,一些细碎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沉思,原来是萧楼遇已将行囊收拾好,来找她过目。
萧楼遇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已经带好的东西,半城随便扫了一眼,点点头说:“就这样就好。”
她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
萧楼遇大概能明白她的纠结之处。她还是不能面对卢凤君的死。机关盒里藏着巫族的藏宝图,现在它就在方瑟手中,只要半城用三枚镇魂珠结合巫族手法就能开启,可是半城不愿意问方瑟要这个东西。如果不是机关盒,铜玉就不会从龙冢一直追到霁州。如果不是机关盒,铜玉也不可能会那么匆忙地对卢凤君下手。
那个男人是半城想要成为的人,无头性别身份,他的侠义精神,他完善律法的决心,他对生与死的理解,都是半城欣赏的。
可惜他就这么死去了。
江湖中纷传,说惊鸿山的二公子彬逆是继卢凤君之后又一位极具侠义精神的侠客,半城自己也知道彬逆是个有情有义,又聪敏机智的人,可是在半城心里,谁也比不上卢凤君。
萧楼遇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问她道:“关于铜玉……有些事情我没有想明白。”
“什么事情?”
“他是真的忏悔吗?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他不像是那么容易浪子回头的性格。”
半城道:“你的感觉是正确的,他是真的忏悔,只不过这种忏悔并非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而是除了忏悔和伏法,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这话怎么说?”
窗外落木萧萧,一片破败景象,半城叹了一口气,说:“以往铜玉是有所依傍的。在九幽,他被称为小魔王,不是因为他自己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有个有权有势的爹。没有人敢触幽灵守卫的霉头,也就没人敢对铜玉下手。幽灵守卫从来没有好好教导过铜玉,但是看得出来,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很宝贝的。可是现在呢,青铜寨被拔除,幽灵守卫战死,孤城易主,现在他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他在大昭国树敌颇多,只要我松口,大昭国有成千上万的人愿意把他千刀万剐。甚至——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师父腰里是挂着剔骨刀的。你别看我师父嘴里说着自己杀孽重不杀人了,他的鱼钩都是弯的,我给他的蚯蚓他也收着了,明摆着就是给我面子,把铜玉交由我处置,不然早把铜玉大卸八块了。”
萧楼遇没来由地全身一抖。
别人说大卸八块,那是使用了夸张手法,渲染了恐怖的气氛,表明了说话人心中的愤慨之情,但如果是邀命鬼手说要把人大卸八块,那是真的要先把头和四肢剁下来,然后把躯干斩成三截。
“唉,不提了,说说你吧,你跟你的精灵王子怎么回事啊?”
萧楼遇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怎么住在这儿了,沉剑潭边上的小茅屋怎么不住了?那里四季如春,比用空调都爽,你怎么不住回那儿?”
半城苦恼地拍拍自己的脑门,气鼓鼓地说:“还不是姜竹沧那个混蛋!半夏在孤城演祭舞的那天,天生异象,云笼孤城,据说跟我出生那天的状况一模一样,沧沧一路上都说要把那场景画下来,到了沉剑潭终于开始动笔了,然后他就跟我说,他作画的时候不要别人打扰,很‘客气’地把我轰出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萧楼遇笑道:“这可真难得,我总听说你打造兵器把他轰出来,却不曾听说他会把你轰出来,这是长能耐了?”
半城脸微微一红:“也不是……我这不守着丧,不能跟他同房吗,他这是生气了。”
萧楼遇笑得更厉害:“四爷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也难为他了。”
半城又把话题折回去,贼溜溜地问:“你和你的精灵王子呢?他是为什么事生气不理你,还是你不理他?”
这下轮到萧楼遇脸红了,她扭捏地跑到一边,背对着半城,自己抱着椅子背说:“你就不要问了嘛……”
“那可不行。”半城追过来,搬了把椅子坐到萧楼遇身边,凑到她耳边说:“我记得某人有一条愿望是这样的,要找一个会赚钱而且不嫌弃你的夫君,你看,你的精灵王子可是大昭国首富,再没人比他更会赚钱了,怎么,他嫌弃你什么了?你跟我说,我剁了他。大卸八块不够,你看千刀万剐怎么样?”
“啊呀你不要管了……”
“真的?”
“……”
“不要我管?”
萧楼遇小声嘟哝了一句:“‘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这事你也管不了。”
她说的这句话来自屈原《九歌》中的《湘君》一篇,讲的是,既然不能同心,也就不需要劳动媒人了,因为恩爱不深,所以可以轻易断绝。半城就知道又是萧楼遇的自卑心理作祟,于是对她说:“你既然看过《湘君》,也一定知道《山鬼》。并非世上只有凡人恋慕神仙,神仙也会恋慕凡人呀。山鬼‘路险难兮独后来’,说不定三公子也因为遇到困难的或者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比你晚一步表达情感……我见他就不是个会好好说话的人,你告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楼遇于是把在孤城时纠结要不要云帮忙,三公子那些很伤人的话复述给半城听。
“他说‘你若要走,随时可以走 ’,还说我不是他专属的护卫,这不是明摆着见不得我心里念着你,想要赶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