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眸,却见是自己爹爹,昔时的定阳王,欧阳恒。欧阳恒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烈儿,你弟弟可有消息来?”
欧阳烈摇摇头,欧阳恒看了他一眼,又把眸光投向山涧:“烈儿,你如今年方几何?”
“三十四。”欧阳烈回答。欧阳恒点点头,而后便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了许久的山涧。待他转身要走时,欧阳烈听到一声低低的叮咛:“小心些,记得早些回来,我和你娘,还有毓颜都等着你。”
欧阳烈虎躯一震,随即垂了脑袋:“是,爹。”
“去吧。”仿若叹息。
第一日,孤月陪桃月逛遍西丰城八市二十七街。与此同时,一纸信笺越过千山万水,落入盈诗手中,盈诗召雨缨宫名下产业珍绣坊七十二绣娘,连夜赶制公子设计的嫁衣。
第二日,孤月陪桃月去了西丰城北郊的千叶林。
第三日,孤月陪桃月游了西丰城南郊的百芳园。
第四日,孤月陪桃月在西丰城外的山上抓了一天的毒蛇,并且酿了许久的酒。
第五日,孤月陪桃月看戏听说书,并买了一支发钗送与桃月。
第六日,白诗缨着人送了一幅字去桃然苑,桃月欣喜非常。在桃然苑中泡了一日,以她口述,孤月执笔,写下《断魂谷医案》。
第七日,孤月陪桃月去了法华寺祈福,回临风别馆后将未写完的《断魂谷医案》完成。
是夜,桃然苑中月华如水倾泻,银辉漫过苑中花草,深夜露寒,在枝叶尖、花瓣上轻颤,映着月光,晶莹透亮。
桃然苑中的凉亭里,石桌边。孤月苦着一张俊脸,望着眼前豪爽灌酒的少女,满心抑郁。
他原本以为,如今世界,自家两个特立独行的妹妹已然是惊世骇俗,却没想到遇到了小姐。见识了小姐和云小姐的喝酒形象之后,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阅遍天下惊世骇俗的女子,却不想今儿,他又看到了这么……咳,豪爽的喝酒方式。
桃月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握着筷子伸手去夹石桌上瓷盘里的蛇肉,丁香小舌探出红唇一点,微微一舔,一脸的满足表情,好似一只餍足的小花猫。然孤月知晓,眼前这少女就是一沉睡的毒蛇,他决不能为她这副可爱乖巧的模样所欺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不堪设想……
半晌,桃月把酒壶整个人翻过来努力地摇了摇,晃了晃,撅起红润的唇:“怎么没了啊?明明桃桃还没有喝够的说,哼!”桃月把那酒壶翻过来倒过去,摇了又晃,晃了又摇,最终确定已经没有酒了,顿时怀揣着十二万分的怨怒,扬手一丢,便将那酒壶丢到了凉亭外的草丛里。
孤月无奈,只得轻叹一声:“桃月,你醉了。”他抬手按住桃月再度伸去抓另外一只酒壶的手,语重心长。
桃月一怔,抬眸望了他一眼,紫葡萄般大大的眼眸晶莹剔透地映着亭中吊着的灯笼柔和的光芒,仿佛月夜下浮光跃金的美丽湖面。孤月略有些狭长的眼眸里映出少女娇嫩的脸颊上似是天真又似是悲凉,倒让他呆怔了那么一瞬,手下的力道微微地松开了些。桃月便趁着这机会伸手抢过了酒壶来,拔掉壶塞,咕嘟咕嘟又灌起了酒。
“桃桃。”孤月长叹,收回手,眸光里含着无奈和愧疚。
桃月摇了摇手,笑容依旧那般明媚:“孤月大哥,你怎么不喝呢?难道桃桃酿的酒不好喝吗?”她嚯地将手中酒壶放在孤月面前,因为力道太大,酒壶中的酒液溅了些出来,又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细小的声响,“孤月大哥,喝!”
孤月望着眼前神态娇憨的少女,心里没来由地难过,便顺了她的意,伸手拿起她的酒壶,也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而后他才道:“桃桃,你怎么了?”
桃月看着他喝酒,娇俏的脸上笑容明媚而忧伤,紫葡萄般的眼眸里映着细碎的灯火流光,美得摄人心魄:“孤月大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孤月原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在听到她的问题时,噗通跌回了胸腔。抽了抽嘴角,孤月有些无奈地笑笑:“桃桃,这……”他又不是傻瓜,桃月喜欢他喜欢地太明目张胆,整个儿雨缨宫都知晓这件事,就像紫嫣喜欢公子、凤轩喜欢公子一般,人尽皆知。现在突然她来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那他要说什么?哦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你不要喜欢我了?先不说他目前貌似还真没有喜欢的人,撒谎是不好的。再说了就算他这样说了万一桃月又问他是谁,那他要那谁来做挡箭牌?更何况……现在桃月一边喝酒一边问这个问题,他实在很有压力啊!到底她是喝醉了?还是……
桃月摆摆手,眯了眯眼睛,紫色的眸子里迷蒙之色愈发浓重:“孤月大哥,其实……你不说桃桃也知道的。”少女忧伤地垂下眼眸,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便勾了唇角,笑容里竟有一丝甜蜜之色,“孤月大哥,认识你真好。”
“诶?”
“你是桃桃见过的,除了姐姐以外最俊俏的人了。”桃月勾着唇角,伸出另一只手向前抓了抓,而后把自己的小手搁在了孤月的脸颊上,来回摸了摸,露出一脸梦幻般的幸福表情,“要是你能喜欢上桃桃,那就太好了。”
孤月满脑袋黑线他是除了公子以外最俊俏的人?这到底是夸他呢,还是在贬他呢?他孤月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虽然早年他确曾以自己这副皮囊为傲,但是在遇到公子和凤轩大人之后,他就是那亭子外面的杂草,而公子就是那天幕之上高高悬挂的明月,他俩这是能搁在一块儿比的吗?
桃月却完全无视孤月一脸的黑线,笑得好像个孩子:“其实以前桃桃常常在想,为什么娘亲要桃桃一辈子都不要踏出断魂谷,不要动情。可是娘亲却又告诉桃桃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美,还告诉桃桃谁会是桃桃的天命之人,可……”说到这里,她不知为何又垂下了眼睫,语气也渐渐地低了下去,“孤月大哥,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这样地不公平呢?”
“什么事情不公平了?”孤月心中长吁短叹不断,面上却还是那一副神色,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平素沉敛的眸光里浮起了一丝鲜少见得的温柔。
桃月摇摇头,又笑道:“许多事情都不公平呀,比如说有的人注定一辈子贫穷,有的人却生来富贵;有的人犯了罪杀了人还可以逍遥法外,有的人却只不过为了糊口便要以命抵命;有的人……”
“桃桃,你醉了。”孤月终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眸光微冷,却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怜惜。
原来眼前的这个少女,并不是那般天真。或许这个世界上,能够从头至尾如一泓泉水般单纯天真的孩子,只有小姐吧。尽管他也不甚清楚,可从公子这数日来如此反常的做派中,他便可知,桃月怕是凶多吉少了。数年来,发生再大的事情,公子都鲜少将他调离小姐身边,可如今,公子竟只为了“陪伴桃月”这样的理由便将他从小姐身侧调离七日,尤其是风夕节庙会那日还遇上了那个神秘莫测的鬼面具男子……
他原以为从桃月这几日的表现来看,她是半分心机也没有的。然今日她如此这般地灌酒,他才隐约觉得,桃月或许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他开始时的那些个无奈与无语,在今日今时,竟是半分也没有了。心中唯有一丝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缓缓地发酵,飘散。
“嗯~嗯,桃桃才没醉。”桃月摇了摇脑袋,撅着小嘴巴辩驳,下一刻却收回了自己搁在孤月脸颊上的手,改为两手捧着下巴,两只紫葡萄般的眼眸睁得大大的,认真地望着他,“呐,孤月大哥,你有兄弟姐妹吗?”
孤月递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桃月笑了一笑,道:“好嘛,我知道独月是你的妹妹,孤月大哥,其实我好羡慕独月。”
“嗯?”孤月诧异地抬眸看了一眼她,又从石桌旁边拎了一壶酒,也开始喝起来方才灌了一口桃桃酿的蛇胆酒,他忽然发现自己想喝酒了。“为什么?”一边倒酒,孤月一边挑眉问道。
桃月笑嘻嘻地看着他,两颊似有酡红,道:“孤月大哥,你知不知道,你挑眉的这个动作最帅气了,桃桃、桃桃就是……嘿嘿,孤月大哥,如果有一天桃桃也遇到危险了,你会帮桃桃挡住吗?”
孤月一怔,望着眼前紫色双眸迷离朦胧的少女,半晌轻叹一声,道:“好,如果哪一日桃桃也遇到了危险,我会努力来救你。”
“这、这是你……说的哦。”桃月听了他的话,嘴角越咧越大,最终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孤月吓了一跳,最害怕女孩子哭的他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安慰,却不想桃月直接掀了石桌,扑进了他怀中。
孤月下意识接住少女的身子,脑袋里却在想着“啊,我的酒,我才喝了一口啊!”以及“……要是爹和娘知道我抱了桃桃,指不定会押着我娶她……”之类的念头,一脸的悲催。桃月却是趴在孤月怀中,还在努力咧着嘴巴笑着,只是孤月渐渐地觉得,那笑声变成了嚎啕大哭,他胸前的衣襟一片濡湿。
夜色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