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每次去看展览的时候，我自然陪她一起。除此之外，大都会博物馆当中还有一间图书馆，号称收录了世界上最全的古董艺术类资料，这里也成了我们的常驻阵地。而在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里，晓晓大部分时候还是要待在学校的，我所幸就办了大都会博物馆的会员，只要博物馆开放，就一个人跑过来，仔细观摩自己感兴趣的艺术品——好几万件东西，即便我感兴趣的只占十分之一，也够看好长时间的！更何况，大都会博物馆当中有许多藏品，都很难在其他地方看到档次如此之高的同类物件。
之前在国内的时候，受限于知识结构和认知渠道，我基本没有接触过除中国古代艺术品之外的东西，而这段时间每天泡在大都会，让我的眼界开阔了许多。除了那些比较需要艺术素养才能够欣赏的西方绘画和雕塑作品之外，其他东西我还是能够欣赏的——各个不同时代和文化背景的首饰和珠宝，装饰华丽的日用器、武器等等。
甚至亚洲艺术展区当中除了中国文物之外，剩下三分之二的展品也让我大开眼界。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倭国也有天目盏、九谷烧等多种不同风格的瓷器，也有浮世绘这种浓墨重彩风格独特的绘画艺术。而东南亚一带也有许多仿景德镇青花烧造的地方瓷，天竺等国的佛教造像艺术也独树一帜。
4月的暖风从纽要克的大街小巷间吹过，整个城市里立时便多了几分春天的意味，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一觉睡到自然醒之后，随意在街边卖了份热狗和咖啡，便赶在大都会开门之前等在了进馆的队伍当中。
这一天是工作日，排队的人相对要少一些。我一边吃着热狗一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很快便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队伍当中的一对母女。母亲是一位很年轻的少妇，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25岁，淡金色卷发披散开了，随意垂落在肩膀上，五官精致，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肌肤给人一种吹弹得破的感觉。而且不同于东方女人常见的婉约，这位辣妈的身材之火爆，那可真叫一个惊心动魄，看得人不由自主地就热血上涌。而跟在她身边的小萝莉差不多5、6岁年纪，头发和肤色都和母亲极为相似，颜值也同样遗传了少妇的优良基因，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这样一对颜值逆天的母女，走在大街上，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而就我所见的，仅是在排队的十几分钟里，前后队列里临近的男士便有好几个有意无意地再跟她们搭讪。少妇都是不失礼貌地淡淡回应，而小萝莉对这些陌生男人的态度则带着明显的敌意。
对此我只是耸了耸肩，在我看来，这少妇虽然极美，但比起晓晓来还是差得远了。而且我这名草有主的人，也的确不适合再到外面去拈花惹草。
博物馆开门后，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按部就班的入场，然后接着昨天的进度继续参观。
外行人参观博物馆和内行人参观博物馆，完全是不同的看法。外行人大多是欣赏一下藏品的美丽花纹和造型就结束了，即便碰到再喜欢的东西，一件展品顶多也就看个十分钟。而内行人看东西，尤其是自己主要研究的领域里的东西，那就是恨不得把展品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脑子里！以瓷器为例，首先要看整体器形，口是怎么开的，肩是怎么收的，足是怎么撇的，角度多大；其次看纹饰，画的什么，画工如何，线条如何描绘，细节处如何运笔；再次看胎釉和彩料，发色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色偏，有没有气泡，猜测用的彩料和釉料配方比例如何；最后还要看拉坯手法、修足、老化痕迹、包浆、写款，等等等等。
古玩鉴定是一门标型学，所有待鉴定对象的特征都要和标准器来进行对比，而标准器便以考古发掘当中出土的物件和各大博物馆的馆藏物件最为靠谱。有一位考古文博界的前辈曾经说过，搞古玩，必须要把标准器的特征像篆刻一样深深刻在脑子里，真到要用的时候，你再去翻书、看照片，那就晚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次难得有机会长时间地泡在大都会，我对此无比珍惜，看得无比认真。
今天要看的是亚洲艺术展区清乾隆到嘉庆的官窑瓷器部分。在燕大考古文博院进修本科生专业课后，我学到了一门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手艺——文物素描，画下来的东西可以随意调整曲面上的纹饰展开角度，不像照片那样会畸变，因此对于加深个人对标准器的印象非常有帮助。一连数个小时，我整个人都沉浸在这些美丽艺术品的细节当中，一边看，一边记，一边画，一边拍。不少其他游客都会在路过我身边时驻足观看一会儿，但我都无瑕顾忌。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不少游客都去吃午饭了，展览馆当中人一时少了许多。当我终于将一件乾隆官窑的粉彩寿桃纹天球瓶上的那九枚寿桃纹饰成功绘制成了展开的平面图之后，不仅长长伸了个懒腰，活动着酸疼的手腕，成就感十足。
正在这时，伴随着从侧后方袭来的香风，一个软糯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妈妈，这位叔叔画的瓶子，跟咱们家里的台灯好像啊！”
我转过身，惊讶地发现身后站着的正是早晨排队等待进馆时碰到的那对母女，金发小萝莉此时正一边牵着少妇的手，一边努力踮起脚尖看着我的稿纸，小眼神还时不时瞥向玻璃罩当中的实物，似乎在对比我画的跟实物像不像。
“好像哦！不过那边摆着的是瓶子，怎么叔叔你画出来却是平的呢？”小萝莉忽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地问道。我这时才发现，她的眸子竟呈现出非常罕见的紫色，如同牛奶当中的紫罗兰一般！
我用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点，微笑道：“瓷器上的纹饰是绘制在曲面上的，而我们在纸上绘画，如果想要让纹饰不走样，就需要通过逻辑思维的处理，想办法将曲面画变成平面画，这叫做古董纹饰素描！”
小萝莉的眼神顿时老崇拜了：“酷~！叔叔你真厉害！”她旋即又骄傲地指着玻璃罩当中的瓷瓶说道：“这样的东西，我们家也有一个差不多的，不过不是瓶子，而是台灯座！”
少妇闻言，有些颠怪地拍了拍小萝莉的头，摇头道：“别胡说，咱们家的台灯怎么可能和这个一样？快不要打扰叔叔工作了，咱们再去那边看看吧！”
说罢，她冲着我歉意一笑，拉着小萝莉的手就走。然而小萝莉却还在不依地扭动着，坚持道：“明明就一样的，颜色形状和花纹都差不多，只不过上面有八个桃子而不是九个，我数过的呢！”
少妇只是摇头苦笑，拉着小萝莉头也不回地渐渐走远，小萝莉挣脱不开，还尽力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使劲儿挥手嚷道：“叔叔再见！对了叔叔，我妈妈还是单身哦！”
母女俩越走越远，然而金发小萝莉的话带给我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久久不能平静！当然，我不是因为得知少妇单身而激动，而是因为小萝莉说的，家里有一件跟乾隆官窑粉彩天球瓶差不多的台灯座！
西方人对待古董的态度，和我们中国人有些不太一样。在国内，一件古董瓷器口沿上不小心磕破点皮，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不完美了，有瑕疵了，价格立马直线下降。因此国内的藏家得到好东西，都会珍而重之的好好保护起来，轻易不拿出示人。而在西方国家则不同，许是因为近代百年掠夺，导致中国古代的珍贵艺术品得来的太过容易，他们掠走的珍宝往往不太了解，也不太注重保护。许多价值连城的官窑瓷器，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纹饰漂亮一些的瓷瓶瓷罐，因此其最后的命运往往都是在底部穿孔之后，将电线从孔里穿过，用作台灯之类！
而据我所知，大都会所收藏的这件乾隆粉彩寿桃纹天球瓶，原本就是欧洲乡下的一户普通人家里的台灯座。那户人家的先祖曾是八国联军当中的一员，老人去世后，后人想把老人的遗物卖掉，请来拍卖行的人一看，人家说，你家台灯不错！这户人家很惊诧，说这台灯都放了100多年了，这玩意儿也能卖钱？拍卖行的人就说，卖卖试一下吧。结果那一次，仅仅是在当地小镇举办一场微型拍卖会上，这件曾经的皇家珍藏竟吸引了大半个欧洲的藏家齐至，最后拍出了30万美元的天价！这只天球瓶后来几经辗转，最终被大都会收入囊中。
而这，仅仅是欧美国家众多“台灯案”当中成交价最高，名气最大的一例！
小萝莉开始时说她家的台灯和乾隆天球瓶很像，我还可以当做是小孩子缺乏艺术辨识能力，因而胡言乱语。但当她具体的描述器形、色彩、纹饰和桃子数量的时候，我就无法视而不见了。
难不成，这对颜值逆天的母女家里，真的有另外一件被当做台灯座使用的珍贵清代官窑瓷器？！
想到此处，我连忙手忙脚乱地将素描本收拾好，朝着母女两人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