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的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位身着笔挺西装,高鼻深目的米国老者。衬衫领口洁白,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半片金丝眼镜,整个人显得儒雅非常。
而且更重要的是,刚刚我和晓晓的交谈用的是中文,而这位先生跟我们说话时,同样是一口流利中文,几乎半点英音的腔调都没有。
我有些诧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疑着沉吟:“您……”
老人却是非常绅士的一鞠躬,仰望着巨大的壁画,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自顾自介绍起来:“事情要从1928年说起,晋中洪洞县霍山南麓的广胜寺因年久失修,濒临倒塌,彼时中原地区正值战乱,寺庙和地方政府都拿不出足够的资金来修葺庙宇。就在这时,刚好有两个米国的古董商找上门,欲求购寺内后殿的元代壁画。寺内僧人认为,与其任由大殿倒塌毁坏,壁画同归于尽,不如舍画保殿,于是在和当地乡绅及地方官员商议后,决定以1600元大洋的价格将壁画剥下出售。
“后来,寺庙用这笔钱完成了对大殿的修葺,大殿也成功保存到了今天,而原本绘于墙壁上的壁画则被分成了数百块,漂洋过海来到米国,几经辗转后,被一位著名的收藏家买下。但这位收藏家无力对已经破碎的壁画进行修复,最终在1964年,将壁画捐献给了大都会。而大都会在收到壁画之后,经过两年多的精心修缮,终于得以将其恢复全貌,展出于此。哦对了,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吧?那位捐献壁画的收藏家名叫赛克勒,你们中国的最高等学府燕京大学里面,就有一座由他捐献资金建立的博物馆,不知你们是否有所耳闻?”
儒雅老人讲到这里,我和晓晓齐齐吃了一惊!燕京大学里的博物馆,可不就是由考古文博院管理的赛克勒考古艺术博物馆吗?!我和晓晓平时没事老去逛呢!
晓晓深吸了一口气:“不瞒您说,我们两个就是燕大的学生,真没想到,原来这幅壁画居然是赛克勒先生捐献给贵馆的。”
虽然老人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但能够对博物馆内藏品的来历如此耳熟能详,自然是内部人员。
老人对我们报以微笑,继续说道:“我想刚才在书画展览中,你们已经看过了北宋米芾的《草书吴江舟中诗》和郭熙的《树色平远图》,这两幅作品都是书画展厅刚刚建成之时,由一位家住大都会博物馆附近的华人书画收藏大家顾先生捐献的,同批捐献的名画还有227件,其中大半都是张大千先生在移居前往巴西之前出售给他的!而另外一位贵国藏家——林语堂先生的终生收藏现在也保存在大都会,是林先生去世之后,由他的三位后人共同捐献的。”
老人的手又向前方指了指:“你们参观完壁画展厅之后,就会进入到玉器展厅。我们的玉器展厅当中明清玉器和夏商周玉器质量最好,主要藏品也都是来自于两位大藏家的捐献。其中一位是米国的黑博先生,他在八国联军烧毁圆明园后,大批量地在帝都古玩商手中收购流散出来的玉器,意图恢复清宫收藏的规模,虽然最终没有成功,但也收集了1000多件精品,并且娶全部捐给了大都会。再往前走,漆器展厅当中的精美展品也是由一对米国夫妇捐赠的。由于漆器在墓葬当中不易保存,因此这类古董据我所知即便在中国境内也非常少,夫妇两人的收藏大多是从倭国购买的——那里保存着许多历史悠久的传世漆器。”
随着老人的悠然讲述,我仿佛看到在无限漫长的岁月里,大都会博物馆不遗余力地将无数中国乃至世界的古代艺术品搜罗到自己的库房展厅当中,又有无数中外藏家,将一辈子积攒的珍宝捐献于此,逐渐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终于形成了当今这无比全面的丰富馆藏。
老人忽然笑了,他右手在半空当中虚画了一个圈,朗声道:“70年代初我刚到大都会工作的时候,亚洲艺术部仅有两个陈列室,现如今30年过去,我们已经拥有50多个陈列室,一跃成为整个大都会博物馆规模最大的部门!我承认,个别一些早期收藏的中国艺术品,如洛阳石雕《帝后礼佛图》和辽代三彩等身罗汉像等,大都会的确使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来获取,但后期才得到大规模扩充的绝大部分的收藏都是通过正规合法的拍卖和接受捐赠得到的。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自己国家的珍宝因为种种原因流失国外,是一件非常心痛的事情,这一点我表示非常地理解!但站在我们大都会博物馆的角度来看,将这些已然流散的珍贵古代艺术品完整的收集和保护起来,则是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老人一番话,让我心里颇为感慨,百味杂陈。我艰难地开口道:“您究竟是……谁?”
“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席,你们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我姓何。”儒雅老人非常绅士地鞠躬行礼道,“我始终坚信,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艺术品的收藏、保护和研究,也应该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我希望两位中国朋友在参观这些珍贵的古代艺术品的时候,除了心痛之外,也能够心存感激,毕竟不管是假谁之手,东西终究是完好并且系统地保存了下来!”
当我和晓晓依然沉浸在老人带给我们的震撼中时,这位儒雅的何先生已经悄然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良久,两人相顾无言。
我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之前在面对卢吴之一的吴姓老人时,我仍旧可以豪气干云地直斥其“必将受到历史的审判,成为不折不扣的千古罪人”。然而现在,面对大都会这种无可辩驳的立场,我的确有些无言以对了,只是那股骄傲的民族自豪感,依旧无法释怀。
我转头去望晓晓,发现她受到的冲击丝毫不比我小,原本精致的脸庞此刻已显得有些花容失色,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彷徨失措的状态里。
“喂,你还好吧?”我连忙伸手轻抚她微颤的肩头。
“嗯,我没事,只是有些难过,为这些文物,也为我们祖国曾经背负的沉痛历史。”晓晓的声音充满疲惫,将额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我只能轻叹一声,拦住伊人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别难过啦,历史虽然无法改变,但今天我们的祖国已经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己手中的古代珍宝了。而且,正是因为有这些流散海外的国宝,吾辈才应该更加勇猛精进,为它们妥善的研究和保护,甚至有朝一日能够回归故土而努力啊!”
“嗯。”晓晓轻应。
“哎,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呐,我前几天在纽要克大街小巷的溜达,从这边的古玩店里低价收了不少好东西呢!”
“咦?这边的古玩店里还能找到低价东西?”晓晓果然被勾起兴趣,眉头轻蹙,疑惑道。
“嘿嘿,要不怎么说你家男人有本事呢!我发现啊,大部分老美和华侨其实对中国文化所知甚少,漂亮的瓷器、精美的造和色彩绚烂的壁画他们能欣赏得了,受了卢芹斋的影响后一些宗教艺术和墓葬艺术也勉强算是略知一二了,但像什么传统书画呀,古籍呀,民俗文物之类的,历史价值极高但装饰价值不足的古玩,真是鲜少有人问津呢!”
晓晓闻言不由得俏脸绯红:“呸,谁说你是我男人,流氓!”
我随时都可以是呀!当然,这么露骨耍流氓的话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说出来。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晓晓旋即又正色道:“不过太叔大哥,如果你真的能够多收购些流散的文物回去,那我……真的会非常非常感谢你的!”
我哈哈大笑道:“咱俩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不过你要真的那么感谢我的话,那就以身相许啊,哈哈哈!”
我这句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虽然自己是尽量以开玩笑的语气来说的,但似乎……是不是显得有些太轻浮了?
于是连忙偷眼去看晓晓的反应,却见晓晓表情呆了一呆,之后嘴角微微勾起,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转身,小脖子一仰,轻哼道:“那……看你表现喽!”
这下,我的心情比刚才还又复杂了好几倍,一方面是为晓晓重新振作起来而高兴,另一方面则是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她刚刚的意思是,似乎差不多可能没准答应嫁给我了??!
那天,我和晓晓从大都会博物馆一开门就进去,一直逛到晚上8点45分清场,这才恋恋不舍的出来。而从参观完博物馆的第二天起,晓晓便爆发出了比之前还要高几倍的学习热情,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如饥似渴地啃书,查阅资料和论文,与哥大的老师学者讨论,以及努力抽出一切空余时间用来参观纽要克各大艺术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研究,仔仔细细地看!我知道,她这是在大都会被何先生的一番话刺激到了,竭尽全力地想要为那些流失海外的古董做些什么。
而我也暗自下定决心,此行要尽可能多的收购一些中国古代艺术品卖回国内。
反正,既能让珍宝归国,又能有钱赚,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