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河市集吵吵闹闹的人群后,李盗酒疾行的脚步反而是慢了下来。他将拴在市集口的乌骓解了下来,却不上马,将缰绳往马背上一搭,便自顾自地往前踱步而去。
那匹乌骓倒是听话得很。跟在主人身后悠闲地搭着蹄子,只是终究改不了烈性,时不时嗯哼两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皎城除了牡丹,栽的最多的便是银杏树。秋末冬初,银杏树叶渐渐由青变黄,就似一条条黄澄澄的练子,装点着座繁华似锦的都城。
语言无脚,却比有脚的要跑得快。屠家院子里的命案很快便传开,死了三个,其中一个还被五马分尸,而凶手正是京兆府的捕头陈昭宥。此言一出,无论街边摊贩还是来往客商亦或者是无所事事闲坐吃茶的人,无一不震惊失色。
皎城毕竟是京畿重地,并非时常都有命案发生,陈昭宥作为京兆府的捕头,除了在有案件发生实带领差役缉拿凶手协助府尹侦破案件之外,更多的是带领着衙役们巡查街道,解决各处邻里纠纷。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王孙公子,多多少少都与这位陈捕头打过交道。
黝黑的皮肤,消瘦的身形,再配上一脸老实的笑容,从容大气的态度,人们对这位陈捕头的印象都很好,寻常邻里有什么纠纷,都肯找他调停。
这样一个在所有人印象中憨厚老实的人,会做出杀人分尸如此残忍的事吗?
“怎么就不会?哪个杀人犯的脸上写着杀人二字?哪个盗贼会让自己看起来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底气十足,从街角的小茶肆中传了出来,掩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传入世子爷的耳中,“都有人亲眼看到他杀人了,还能有假吗?”
人群中,传来一个低低的询问声:“可陈捕头,又为何要杀屠一刀?又没听说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矛盾冲突,总不可能像小孩过家家那样,点兵点将点到谁便是谁吧?”
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个谁又知道呢?有人为财杀人,有人为权杀人,也有人为情杀人,你又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们两个,焉知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两人发生过什么?也有可能真如你所说,但真只是陈捕头兴之所至,选了个倒霉鬼呢。”
李盗酒本是慢悠悠地沿着长街踱步的,听到这里,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那个小小的茶肆中望去。
茶肆临街,不过是两个铺面,里头置了几张四方竹桌,凳子是寻常百姓家用的条凳,盛茶的碗是普普通通的陶碗,装茶的壶是陶壶,一应的设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就连端茶的掌柜、喝茶的茶客都是那样的普通。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茶肆里,却有一番并不普通的言论。
从在屠家院子里看到陈昭宥时,李盗酒一直就觉得很是奇怪,或者说是从荒院枯骨案开始,他的心里便一直翻涌着那股子奇异的感觉。李显和谭佩蓉,两个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却在死后被人葬到了一处;谭馨和陈昭宥,这两个也是无任何交集的人,在这桩荒院枯骨的案子里,又被牵涉进来了。
若说谭馨牵涉其中,是因为她三年前杀了谭佩蓉,那陈昭宥又是为何牵涉进其中呢?
按照他的说法,是为了李显的死。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从未见陈昭宥提起过这位曾经在王府当值的老医者;就算他真的同这位老医者有过非同一般的交集,可在李显一案中,屠一刀还只是疑凶,并未定案,他又为何这么急着杀死他?为什么不等着律法的制裁?
就算屠一刀真的是杀死李显的凶手,可,从昨夜到今晨,他在杀人之后有太多的时间逃走,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人来发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开始逃走?
而最大的疑点,是那两名差役的死。
京兆府的差役换得并不勤,很多都是陈昭宥一手带出来,在他手底下干了很多年的,那两个死了的也是熟面孔。陈昭宥完全可以将他们打晕,或者是打发到别的地方去,为何一定要杀了他们?
茶肆里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只不过已经转到了某某达官因为要娶青楼女子为妾,被正妻给轰出来睡大街的新闻。
李盗酒重新迈开了脚步。
——
言若公主待在宫里无聊,到了王府更加无聊,因为她身边有一双始终盯着她的眼睛。
“好姑娘。”言若公主半倚着贵妃榻,拉着冷漠婢女的手央求道:“你再给我吃两块罢。”
剑竹的脸上永远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端的是一副温和恭敬的模样,面对言若公主的苦苦央求,她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嫲嫲们说了,孕中吃的多是常态,可也不能由着您多吃,不然容易发胖的。”
李言若恼的将她的手一甩,侧着身子躺倒在织锦软枕上生闷气,咕哝道:“反正我也嫁出去了,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是寒门的人,寒诺还能把我休了不成?”
自从驸马爷殒命太行之后,一切带着‘寒’的词句都成了勉宫人的禁忌,偶然忘了在主子跟前提起来,还要暗暗地打自己两个嘴巴,小心翼翼地观察主子的神情;反倒是言若公主在她们面前表现的很是淡然,时常将寒门和寒诺挂在嘴边,好似死去不过是个与她刚刚成亲就去世、并无什么感情的男人,而并非她从小到大都心心念念的放在心尖上的人。
可那些从小到大看着言若公主长大的人都十分清楚,小主子越是表现的毫不在意,她的心里便越是在意。
“殿下便是不顾自己,也要顾及腹中的胎儿。”剑竹微微地敛了眉峰,语气却不似刚才那般毫无商量的余地,半是劝慰半是央求地道:“再者说,您若有点什么小岔子,圣上和太子殿下也会寝食难安的。还有前线战场上的老爷子,他可是隔三差五便送信来问安,殿下舍得让老爷子百忙之中还为你担心吗?”
同言若公主知道这群小婢子的软肋一样,剑竹同样知道主子的心思,一下子搬出三个重量级的人物,终于让脾性难定的孕中女子打消了再吃两块酸桃片的想法。
见她让了步,剑竹脸上重新爬满了恭谨温和的笑,“再者说了,那酸桃片统共就那么一坛,殿下若不省着点吃,怎么等得到小世子出世呢?”
至此,李言若完全败下阵来,兀自在枕上躺了一会儿,柔声道:“那你去把《山海经》拿来我瞧瞧。”
剑竹依言去柜中拿了书来,又将近榻的窗口启开,嘴上不忘嘱咐:“殿下看一会子书,便到外头走一走吧,常坐着也不好。”
李言若半起身子,将那薄薄的书卷翻开一页。
白纸黑字,桩桩奇谈怪闻异常新奇有趣,从前翻来是诸多趣味,可如今再翻开熟悉的书本,却是鼻头发酸,泪湿双眼。那个总是嫌弃她到处闯祸给他惹麻烦的男人,那个在她做错了事毫不留情地指责却背地里揽下了替阿哟代抄的男人,那个端正地坐在窗口下用一本正经的严肃神情读着荒唐不经的词句的男人……
‘啪’的一声,泪水滴落在纸上的声音很轻,很小的一团水渍,还不能将那些干涸的墨字晕开。言若公主抬手在眼眶上一抹,发现手指根本没办法擦干眼中的水雾,一张雪白的绸娟递到了她的眼底。
她接过娟子将两只眼里滚滚的雾水擦拭干净,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看着窗口逆光而站的人。一张痞雅的脸,一身白色的衣,一头乌黑的发。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去看书,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李盗酒双手撑在窗柩上,看着那个在大好日光中沉浸于悲伤中的女子,眸中慢慢地析出了些笑意,“要没什么事,就让李泉来给你把把脉。”
李言若抬起头白了他一眼,“没什么事请他来把脉做什么?”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同一旁整理花篮的剑竹说:“让青瑶去请李泉大夫来,就说我吃多了难受。”
剑竹搁下手里的剪子,笑说:“青瑶正在打络子呢,奴婢让红霜去。”
李言若点头,随后又蹙眉说:“这些日子,你总不肯让青瑶跑腿,出什么事了吗?”
剑竹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回身禀说:“那丫头近来身子不爽利,公主给她这个恩情又何妨呢?”她说着,又同窗口的世子爷说:“公主坐了一上午了,该到外头走走。”她说完这话,便又同李言若福了福身,这才去了。
“自打我有孕来,她是越来越啰嗦了,眼看都要赶上那几个老嫲嫲了!”言若公主虽是如此说,还是将手上的书搁下,起身出了门。“将来可怎么嫁人呢?”
李盗酒已经迎到门口,像服侍的小太监一样弯腰伸手,还故意掐着嗓子说话:“殿下当心脚下。”
李言若被他这幅样子逗乐了,才刚的郁闷心情稍稍减退,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拿出公主的款儿来,得意地挑着眉梢道:“说吧,你这心里又在想什么歪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