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聪慧的,他们懂得利用大自然带给自己便利。天上的风雨雷电,地上的花草、土石、水木都成为他们繁衍生息长盛不衰的助力。
南河自北而南贯穿了整个钧天,这条比它的所属国家还要古老的河流,见证了历代王朝的更替兴亡,留给人们的除了日夜不停的奔外,还有取之不尽的海鲜水产;而它更大的作用,在于水上运输,大大地缩减了行程。
可这水上运输,却不是谁都能做的。
什么时候会有风暴来袭,哪处有暗礁急流漩涡,此乃天灾,得有经验;何处水贼横行,哪条道安全,哪里可以休息,此乃人祸,得有足够的背景和过硬的实力;船只经过各州县,都得与当地的官府交涉,上交赋税,如何才能保证货物不会被乱扣乱压?只此三点,便难倒多少英雄好汉,更不论一艘货船的造价、雇佣工人的成本,零零种种加起来,整个钧天能揽下这桩活计的,也就只有钧天首富—洪家了。
尽管洪家水上运费要的相当高,但人一家独大,又刚好掐中了生意人的命脉—时间,自打水上运输开通以来,每年的利润都十分可观。而南河码头作为洪家设在都城的唯一码头,一年到头便是春节也不曾闲着。
因为搬扛货物而汗流浃背的苦力许多,这里常年都是臭气熏天,张萩只来过一次;八月三十日晨,是他十年来第二次踏上这片被劳动人民汗水熏染着的码头,在一隅僻静的草垛里找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替我找两个人。”张公子一手掩着口鼻,一手将一副画递到了老人面前。
老人顶着一头鸡窝似的蓬松乱发,浑身上下寻不出一块干净的地儿,但块头看上起倒是大,一点也不像个饥一顿饱一顿的叫花子,“活的一百,死的两百。”
“死的。”张萩将画扔到他身边,回手又递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出去,“这是定金,有消息送到张府来。”
那人收了银子看了画,又抬起头看向他的雇主。那一头乱发下,一双眼睛却分外有神,如刀似刃,好似能看穿一切。但他眼中的神气仅仅有那么一瞬间,便又萎靡下去,阖眼睡去。
张萩略站片刻,便转身走了。才离了码头下长街,迎面将一群人抬着几个大箱子行来,身后跟着一辆白帐流苏的马车,车前高高挂着敦亲王府的府灯。他让到一旁,那马车却在他身旁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将侧边的窗帘撩起,露出一张如花容颜来。
“这么一大早,张公子好雅兴。”
张萩微微抬头,含笑道:“王妃不也在此吗?”
邱逸棠目光往前方一递,说:“替王爷跑跑腿罢了。”
张萩也往前瞧了瞧几个大箱子,玩笑说:“王爷这是要将万贯家财运到哪里去呢!”
邱逸棠仍是笑说:“张公子真会说笑,整个钧天,谁又敢说比得过洪家财大气粗呢?”略微一顿,她又转了话题,“听闻张公子如今在为京兆府办差?”
张萩笑问:“看来王妃对荒院中那两具尸体十分关切。”
“逸棠一心所系只有王爷。”邱逸棠道:“王爷心系民生,皎城风吹草动,他都寝食难安,逸棠看了着实心疼。荒院枯骨案有张公子在,相信很快就能破获,将真凶绳之以法,还钧天臣民一个心安。”
她这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落在张公子耳中,简直比戏文上唱的还要好听。“既然王妃对此案有兴趣,不如和在下说说,此种情形下,在下该从何处着手?”
邱逸棠道:“逸棠一介妇人,怎敢对张公子指手画脚?”她说着话,前头有人来禀说要她过去交涉。她便同张萩说:“张公子若是得空,何妨上西院坐坐?逸棠还有些事,便不叙了。”
木制的车轮子在青石地面划出哗哗的声音,那声音一路远去,却在张萩的心上回旋。邱逸棠代表的是敦亲王,而张家与敦亲王府表面上和气,暗地里却是水火不容,李欢庭这个时候找他,究竟为了什么?
他一路沉吟着离了南河,也不坐马车,只沿着街道踱步而去。至晌午时方回到府上,正碰上京兆府的人来禀,“那女人的身份已经确认了。”
——
时间倒退二十年,钧天朝堂上的左相名叫谭靳,深受崇奉帝赏识;只可惜好景不长,那谭靳没过三十便因痨病早早地去给阎王爷当差了。他倒是腿一伸眼一闭落得轻松自在了,可怜了孀妇孤女为他从前的刚正不阿被人报复欺凌。
谭相去世后,其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不过四五年光景熬得眼也瞎了,耳也聋了,苦苦煎熬了三两年又去了。那时的谭馨年才十岁,便已经偿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以至于她待谁都是冷冰冰的;别的女儿想要嫁的如意郎君金龟婿,她却拿着父相留下的功德,向崇奉帝讨了个内宫侍卫的职位,一步步地爬到了如今内宫大统领的位置。
廉城是上了年纪的人,二十年前他还只是小小的地方县令,却也听说过朝中谭相的声名,尔后听说谭家变故,也是感慨不已;如今见了谭馨,又忆起那位刚正不阿的老相爷来,一时间唏嘘不已,只叹说:“晃眼烟云白驹过隙,现如今的朝堂,再不见谭相在位时的清明盛世了!”
提到亡父,一向冷冰冰的内宫大统领面上也露出些许感伤来。
言若公主最见不得这样场景,连忙打岔:“廉大人,还是说一说眼下的案子吧。”
廉城这才收敛情绪,转回公案之后,方道:“根据谭大人提供的布料与死者身上发现的布料对比,基本可以断定其中那具女尸就是你的姑姑谭佩蓉,她的死因是后脑遭到连续的重击,具体的死亡时间因为太过久远无法确定。本官会根据死者的身份逐一排查她身边的人,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还要弄清楚男尸究竟是谁,对于侦破案子会有所帮助,不知谭统领可有线索?”
谭馨摇了摇头,“母亲死后我便入宫当差,姑姑在外头的事不甚清楚,倒是听说她失踪前曾经在一家酒楼的后厨打杂,只是我当时没顾得上问一问。”
廉城又问:“死者生前可曾特意提起过什么人没有?”
谭馨凝眉想了半晌,随即摇头,“太过久远的事,实在想不起来了。”
李言若一旁说:“当年谭佩蓉失踪时,本宫曾托李盗酒寻过,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廉城立即让陈昭宥去传李盗酒来公堂问话,后者迟疑道:“属下担心,世子未必肯来。”
廉城笑了笑,“你只说是公主的意思,世子自然来的。”
陈昭宥也是一笑,暗道自己真真是糊涂了,放着言若公主的威严不借,还去求谁呢?他刚刚步出衙署大门,便见张公子一身红衣信步而来。两个人只略点头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忙活去了。
张萩入了公堂来,众人将刚才的事七嘴八舌地说与他听了,他方向谭馨提问:“这三年来,谭统领一直在寻人吗?”
谭馨点头应是,张萩又问:“有去官府报案吗?”
谭馨摇头,眼神黯淡下来,“我娘就是被官府的人逼死的!”
张萩点了一下头表示理解,毕竟不是每一个父母官都像廉城这样,能够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做主伸冤。他略微想了想,又问:“谭统领与死者的关系很好吗?”
谭馨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他如此一问的用意何在。一旁李言若蹙眉一喝:“张萩!”
张萩笑着打了个哈哈,说:“只是查案的习惯,毕竟百密一疏,有些被忽视的细节,恰巧是突破案件的关键所在。”他说着,又向案后老知府揖礼,虚心请教:“不知晚辈的想法可有错?”
廉城对这位张公子的查案能力还是肯定的,“要想侦破案件,正要想常人所不能想,察常人所不能察,左右眼下世子还未来,谭统领说说也无妨。”
“父相死后,姑姑对我母女一直很照顾,母亲去世后也是她在照顾我。”提及亡故之人,这个一向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面色微微抽动,须得将十指握紧了,才有力气勉强往下说去:“三年前我升了大统领后,手上事务日渐繁重,与姑姑的联系便少了。”
她这话沉重,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张萩却已问:“既然如此,谭统领又是如何知道,挖出来的那具枯骨就是你的亲人?亦或者说,你为什么如此肯定,谭佩蓉已经死了?”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傻子,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张萩话中的意思,旁人还未如何,李言若已经冷冷地说:“敢情张公子这不是问案,是在审犯人呢。”
都知道言若公主是整个钧天的宝,张萩也不敢与她如何计较,只说:“在案件未明之前,任何与死者有关联的人都有嫌疑。换做是寒诺在这里,相信他也会如此问案。”
斯人已去,每一次的提及,对未亡人都是寒心彻骨的痛。李言若将唇一抿,定定地望着张萩,半晌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