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将言若公主恭恭敬敬地请入东院西厢时,陈捕头已经在厅上吃过三盏茶了。
“碰壁了?”世子爷人还没迈进门槛,已经开始戳人心窝子。
陈捕头微微叹气,“我办了这么多年的案,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如今人都死了,似海深仇也该散的差不多了,何况还是父子。”
随着一声嗤笑,世子爷一条腿已经搭上了茶案,就那样不正经地歪靠在上头。他拿眼斜着陈昭宥,冷笑着道:“李显失踪了三年,这三年里,李泉在王府待得好好的,丝毫没有要去寻找的意思。在他的心里,恐怕早就当这个老爹已经死了。”
陈昭宥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身材消瘦面庞白净的青年医者,在听到自己父亲死讯时,一点也不惊讶。“是否可能,是李泉为了取代李显而杀人藏尸?”
李盗酒摇头,“李显的身子虽然单薄,但要想砍动人骨,还须得一把子力气。”
陈昭宥明白他的意思,看李泉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怕是拿把稍微重一点的砍刀都费劲儿。“李泉和李显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李盗酒漫不经心地道:“据说当初李泉想要迎娶一屠夫之女,李显觉着门不当户不对,棒打鸳鸯后那女子跳河亲生了,从此两人结下了梁子。”不等陈昭宥问,他先答道:“这屠夫现在就在西市,人都叫他屠一刀。”
陈昭宥起身瞪着世子爷,“这么重要的线索,刚才你怎么不说?”
李世子一耸肩,“你们也没问呀!再说那屠一刀也未必就是杀人凶手,我随口说出来,反倒误了你们的查案!”
陈昭宥恨的一跺脚,可办案要紧,实在没有时间与世子爷多计较,只得匆匆去了。
李盗酒慢吞吞地吃过一回茶,才慢悠悠踱步往西院去。
李欢庭的书房永远都是整洁肃静的,即便他在书房里,也时常只听见翻阅书页的声音。他的案头时常搁着一本《三国志》,牛皮纸的封面已经被翻的卷了边,可见他是非常喜欢这本书的。
他的书房只有邱逸棠能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进入,即便是李泉来,也只能站在窗口应声。
年轻的医者刚刚汇报完陈昭宥寻来的事,回应他的却只有翻阅书籍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见敦亲王又翻开了那本《三国志》,料想是没什么别的吩咐,便辞了一声要走。
“李泉。”李欢庭头也不抬地将人唤住,淡淡地道:“不要让京兆府难做。”
李泉身体微微一僵。不让京兆府难做的意思就是,要他配合京兆府的捕头去将那具枯骨认领回来?他想了半晌,终究还是弯腰揖礼,“王爷能否另外派个人去?”
李欢庭翻页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窗外的青年男子。李泉已年近三十,许是身为医者保养得当,他看起来年纪和李盗酒差不多。
“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都这样。”敦亲王将那本《三国志》搁在案上,语调隐约苍凉,“当年你因为一个女子与你爹反目,李盗酒为了一个老汉,这么多年来一直和老夫作对,在你们这些孩子眼里,是不是育养之恩如轻鸿,连半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给?”
李泉不知道世子爷的心里是怎样想的,但他没有忘记,曾经跪在老人面前苦苦哀求的场景。那个时候,那个生养了他的男人,满脸冰霜,说出的话都带着寒气,他说:你若执意娶她,为父便与你恩断义绝!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可王爷想过没有,历史上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谋逆犯上的罪臣,父子反目,夫妻陌路,不都是常态吗?三纲五常之外,还有一个‘情’字。”青年医者微微抬首看向年过半百的亲王,眸中染出几分悲凉,“李泉是个俗人,有人在我身上捅了个窟窿,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那窟窿始终都还在的。”
“还在吗?”远去的脚步声中,敦亲王轻声地呢喃着。他想起李盗酒在得知李老爹回西山时那充满了怨怼的眼神,想起他拉着那匹比他还高的马一个人在长街走着的孤单身影,想起他从西山回来时那冷若冰霜的神情……这些事情他都还记着,李盗酒也一定记着。
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轻飘飘的,却越来越近了。落在案上的阳光突然消失了,李欢庭抬眼望去,李盗酒正撑着下巴倚在窗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居然还坐的住,就不怕廉老头顺着李显查出点什么来?”
李欢庭不慌不忙地反问:“他能查出什么来?”
若是李盗酒知道李显身上有什么秘密,也不会特意跑过来试探了。“三年前李显失踪,若是没什么猫腻,你们为何要对外说他去云游了?”
李欢庭笑问:“你何时成了京兆府的人了?”
李盗酒咧嘴一笑,“我只是想看这一次你们又要编出什么样的理由来。”
“三年前本王不需要理由,三年后同样不需要理由。”李欢庭丝毫没将儿子的调侃放在眼里,又拿起那本《三国志》翻看起来,“你已经好些日子没去兵部了,有时间多跟着逸棠学一学,你也不希望绝谷和擎牙关两处战事出现什么岔子吧。”
他拿绝谷和擎牙关要挟,可谓是牢牢地抓住了李盗酒的软肋。“你让我去兵部,不就是想要牢牢地将它握在手里吗?如今交给邱逸棠打理,不正和你心意?既不能自己做主,我去了不过是当个傀儡,有什么意思?”
李欢庭笑道:“我是老了的人,没多少日子可活,这王位将来也是要你承袭的;你想要帮助小皇帝,总得自己有点真本事,光会嘴上功夫纸上谈兵,连一个小小的兵部都掌控不了,你还想同为父斗?”
“你用不着激我。”李盗酒厚脸厚皮惯了,满不在乎地说:“拿一个兵部算什么本事,反正以你现在的权势,自有别的方法制我,唯一能赢你的方法就是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不错!”李欢庭眸中露出赞赏,抬眼望着自己儿子笑道:“只是为父还得提醒你一句,张萩并非什么善类,你与他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就怕你将来有一天扳倒了一个敦亲王,还得继续去扳一个国舅爷。”
李盗酒好笑道:“头一次听见吃人的老虎说别的老虎吃人。”
“你说为父是虎也好,说为父歹毒不择手段也好,只要记着一点,为父从不曾亏待过你。”李欢庭话锋一转,从抽屉中取出一个信封搁到窗柩上,正色道:“近来皎城关于何四妹与洪宇的流言不断,正好趁此机会做出了结。”
李盗酒垂眉望去,只见泛黄的信封上龙飞凤舞两个大字:休书。他呆愣了一会儿,还是将那信封揣入怀中,一声不吭地去了。他回到东院后,立即叫了沐七来,“去查清楚李显生前与他往来的人,以及他和秦岚之间的关系,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沐七跟着这位主也不是一两天了,清楚他说一不二的脾气,虽然有些难度,但还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李盗酒又往自己书房中,将那封休书看了看,随即题上自己大名,仍旧装入信封往西厢去;李言若孕中嗜睡,又吃了药才刚刚睡下,红霜便把世子爷拦在门口。世子爷也没多说,找了剑竹,将那封信塞到她手中,“把这个带给她。”
他没说带给谁,可剑竹一看到那两个字,顿时明白过来。好一会儿,才将那封信收入怀中,没说什么。
——
即将入冬,气温下降的极快,昼夜温差大,到了夜里便要加两件衣衫了。谭馨是习武之人,仗着身体强健, 仍旧还穿一身薄薄的白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头。周围雾气笼罩,无一个行人,一阵风呼啸着刮来,她觉着凉飕飕的,下意识地摸了摸双臂,感觉到双手一片湿冷,忙拿到眼前看。
昏暗的路灯下,她看到自己的手上有鲜血往下滴,那腥臭的味道钻入鼻腔,令人欲呕。她骇的面色发白,急忙将双手放在衣服上擦,想要将那腥臭的液体擦干净。可她越是擦,那股子味道便越浓,那鲜艳的色彩从衣角一路往上蔓延,她的小腹、肩膀都是一片血色。
她的内心被一片恐惧笼罩,下意识地迈开双脚逃离那个鬼地方,可天色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亮了起来,周遭突然涌现出大量的人群朝她围拢过来,对着她指指点点。
“你们看看这个女孩,连件衣服都不穿,这样跑到大街上来,丢脸不丢脸呐!”
“就是,这样的人活该被乱棍打死。”
……
“馨儿……”一片自责声中,女人慈爱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双柔嫩白皙的手出现在谭馨面前,“来,跟姑姑走。”
谭馨盯着那双手看了好一会儿,瞳孔骤然一收,恐惧蔓延至全身,身体也本能地往后退开。她不要跟着那个女人走,那是炼狱,是修罗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大统领!”
独属于男子的慈润的声音穿破了层层云雾,将谭馨从那片鬼蜮拉了回来。她张开眼,入眼却是一张悬空的竹帘,竹帘下方是比女人还要精致的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