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谭馨醒来,张萩倒了杯茶递给她,用半是玩笑的语气问:“什么梦把堂堂女卫统领吓成这样?”
谭馨接了茶,只觉脸上凉飕飕的,抬手擦了一圈,才发现自己额头、鼻翼、脸颊全是汗水;梦中情景不自主地钻入她脑海,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面上却扯出一个勉强的浅笑来,说:“梦见公主出事。”
张萩也笑道:“这确实是个很可怕的噩梦了,无怪乎吓成这样。”
见他不再追问,谭馨稍稍松了口气,捧起杯子猛灌了两口茶后一颗心才趋于安定,慢慢打量周遭的环境,见还在京兆府后院的小竹楼内,又见外头的光已经变得暖黄暖黄的,料想是到了黄昏时候,便问:“案子进展如何?”
张萩道:“目前外头还没进展,我放出去的探子倒是来了消息,说是找到了从前住在你们家旁的邻居,就在城隍山脚下;只是今儿太晚了,怕去了赶不回来,只等着明日天一早便去把人传来问话。”
他自顾自地说,并未注意到谭馨的神情越来越紧张,“你放心,我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的。”
谭馨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紧张地捧着杯子,看向张萩的眼中已有戒备之色。
自从廉城接掌京兆府以来,对于前任知府的奢靡生活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将京兆府上下整顿一新,这座多余的小竹楼都是在上下衙役包括陈昭宥的一力恳求下才得以保存,但从前那些精致的玩意儿是没有了,只剩下了清一色竹制桌椅板凳,不过供人暂时歇息罢了。
张萩的目光慢慢地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后,又回首看榻上的谭馨。他这一眼,正看到女子眸中泪光闪烁,不由的愣住了。
谭馨双眸含泪,被张萩一瞧,连忙抬袖去擦泪水,那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仿佛能听到那水珠子掉在竹床上炸裂开来的声音。
张公子这一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对女人的眼泪是早已有了抵抗力,只是起身出了竹楼,给那个一向强势的巾帼女子足够的空间,好好地发泄这些年压在心底的那些无法言说的负面情绪。
——
蒋家老宅一场大火,烧毁了几座正在修建的民宅,那些婴孩的尸骨又吓跑了几个胆子小的,独独留下了钱万里一家孤零零地在城隍山下。夜色中的城隍山就像是一头猛兽,沉沉地压住山脚几盏可怜的灯火,好像随时准备将其吞没。
零星的犬吠声中,传来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当家的,这可怎么办?官府已经知道了谭佩蓉的身份,相信很快就会查到这里来的,这可如何是好?他们拿不到凶手,肯定要抓我去顶罪的!”
“当年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不听,现在怪谁?”钱万里的声音粗犷,暴躁中带着责难与无能为力,“我要知道怎么办便好了!”
妇人哭道:“我要不出手搭救,那谭馨儿可就没命了!”
男人道:“你救人没有错,可你不该节外生枝,与那谭佩蓉争吵了这么多年,还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要杀了她!如今人真的死了,官府不找你找谁?”
妇人闻言更是又惊又惧,哭的越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抽泣声。
钱万里被妇人哭的烦了,在屋子里踱了一阵后,索性摔门而出。屋外一阵寒风激的他浑身发抖,想起屋子里的妻子衣着单薄,忙回身将门关上。
新修的院子,一切都还是新的,一口池子还在挖,空气中充斥着泥土的腥臭味;新移栽来的芙蓉花倒是开的极好,在月色下犹如一颗颗雪球;那雪球下方,却立着一个身穿黑衣蒙着面的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水润有神的眼眸。
只是与那蒙面人对视了一眼,钱万里的双腿便开始打颤,额上冷汗涔涔犹如置身三九暑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转身将门锁上。可他的十指抖得太厉害,摸熟了的铜锁在他手里叮叮当当地响了半天才锁上,以至于惊动了屋子里的妇人。
妇人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过来拍门,含泪问:“当家的,你锁门做什么?”
随着‘咔哒’一声,钱万里哆嗦着将小小的钥匙拽在手中,半晌后,他振臂袖手,那小小的玩意儿抛入了泥塘中。随即,他疾步入庭,毫无预兆地向蒙面人跪下,哀求道“内子什么都不知道,人也不是她杀的!当年是她信口胡说,平日里杀一只鸡都不敢的,哪里敢杀人呢!”
芙蓉树下的人往前迈出一步,灯火虽微,却还能照出他那并不强壮的身形;他的眼微微眯起,垂眉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忍,手一抖却亮出了剑。
月色下,那冷气森森的薄刃愈发显得寒气逼人,蒙面人眼中杀机一显,拎着剑便朝男人行来。
钱万里的身体已经完全匍匐在地上,抖如筛糠,嘴里却还是不断地哀求:“只求贵人高抬贵手,若真要拿凶手,便拿小的这条命去吧!”
“求求您高抬贵手,妇人无知……”
“求求您……”
一声一声的哀求中,逐渐拉慢了蒙面人的脚步。
这个中年男人,其貌不扬,身体堆满了肥肉,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他甚至有点势利眼、贪财,偶尔还会逛一逛妓院赌坊。他曾经嫌弃屋子里的女人总是妇人之仁不知轻重;嫌弃她日渐衰老的容颜和不断的喋喋不休;嫌弃她粗手笨脚……可面对生死,他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将那个他嫌弃了半生的女子推进了避风港。
可他这个避风港实在太小太薄弱,以至于哪怕是搭上了他的性命也未必能护得住她的周全。明知道徒劳无功,他却还是卑微地乞求着,乞求上苍开一开眼,乞求眼前这人能生出一丝慈怜。
可无论他再怎么苦苦哀求,那把剑还是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钱万里心里道一声‘完了’,认命地一闭眼,却听得头顶传来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带着你的家人连夜离开皎城,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隐姓埋名,永远也不要再踏进皎城。”
那钱万里本以为自己到了必死的绝境,如今突然出现转机,喜悦之余更多的事诧异。他忍不住抬头直视那双令他一度心惊胆寒的眼。
好一会儿,他喜的一问:“你是谭馨儿对不对?”
那蒙面女子眼中寒光再次凝结,手上刚要用力,却见男子忙不迭地转身往屋子里喊:“老婆子,没事了,是谭馨儿回来了!”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就说好人总有好报的!老天爷不能没了良心……当家的,你快把门打开,我去给谭馨儿炒几个好菜!”
“是是是……”钱万里连连应声,一推门才发现门上还拴着锁,这才想起钥匙被自己丢了。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又下泥塘去找钥匙。
那新开的泥塘底积了过膝的稀泥,小小钥匙丢在里头犹如石沉大海,加上夜黑火远,看不真切,钱万里埋首在里头捞了半天。他手上动作没停,嘴上也没闲着,“当年你被谭佩蓉毒打囚禁,不给饭吃不给衣服穿,我还记着在你家看到你的情景,要说她是个畜牲,只怕还玷污了畜牲两字。”
陈年往事,连旁观者再忆起都是如此义愤填膺,作为那些悲惨经历的当事人,每次的提及回忆,对谭馨来说都是教她重新经历一次生不如死的滋味。她曾经努力想要摆脱掉的阴影,随着那具枯骨被挖出,再次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如跗骨之蛆。
她看着那个在泥塘中翻找的男人,心里突然涌起了怨气。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过着普通的生活,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为何自己自幼失去双亲,还要饱受他人欺凌折辱?这个世道为何如此不公,一心向善的人终遭恶魔摧毁,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却踩着他人骨血高高在上,尽享荣华富贵!
刚才一时的心软,那双持剑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剑尖垂落在石板上,随着她移动的脚步发出刺耳的声音。而现在的钱万里,却并未听到这明显的、越来越近的声音,他还一心想着,只要能活下来,只要能和妻子在一处,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找到了!”他兴奋地从泥泞中抽出双手高举过头顶,好似手里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满是泥污的脸因为嘴长的大,愈发的难看。
可就在他起身的同时,谭馨已经到了泥塘的边缘,手中薄剑已经举起,所瞄准的,正是男人的心脏。
“谭馨……”男人刚刚转身,一句完整的称呼还未出口,看到向自己疾驰而来的那道寒光,不由得心头狠狠地一颤,一时间忘记了动作。他呆呆地望着剑的主人,望着那双熟悉也陌生的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无法相信,那个曾经被他们家救下来的小女孩,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他!
‘叮’的一声,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刺耳难听,伴随着凌乱的犬吠声响起,四周亮起无数的火把,将这个小小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那柄被打落在泥泞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