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监狱阴暗清冷,谭馨还穿着单薄轻便的夜行衣,身下是冰冷的杉木椅子,手脚俱已上了镣铐,一动便会引起一阵响动。面巾是早已摘了的,清秀刚毅的面庞上,一双水润的明眸含怨带憎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从京兆府的差役出现在那个偏僻的小院中时,她便知道,自己中了这个男人简单却有效的圈套。
“我隶属于禁军管辖,只要不是谋逆犯上的重罪,都须得皇上开口才能定我的罪。”多年内摸滚打爬,谭馨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不容小觑,她快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分析出对自己有利的一切条件,“京兆府尹四品京官都不能审我,更何况,张公子并无官职。”
张萩坐的端正,双手都搁在桌上,一手翻着京兆府的公文,一手把玩着一支翡翠玉的发簪,时不时用发簪在桌上敲两下。听得谭馨的话,他眼都不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询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时无人说话,便只剩下了发簪时不时敲击桌面的声音。
谭馨听过很多关于张萩的传言,说此人心思诡谲难测,比起敦亲王世子还要难缠;说此人着实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对于他心思之诡谲,她刚才已经有所领教,只是不知道他的心狠到了什么程度,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孤零零的油灯燃至尽头,将灯油烧得噼啪作响,那本就微弱的光忽明忽暗,令石室中的森寒之气又重了三分。
张萩这才起身,用簪子拨弄着灯芯,缓缓开口:“你身上无任何能表面你身份的物件,京兆府的人也没机会入内宫一睹内宫统领的芳容,我们从城隍山下带回来的,不过是一个企图杀人灭口的凶手,有什么审不得的?”
灯火映入那双狭长的眼中是暖黄的,可当落到谭馨的脸上时,便只剩下了一片惨白。她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个凝视着灯火的男人,一股恐慌无端地从心底升了起来。因为张萩说的,完全没错。
没有了内宫统领这层身份,她在京兆府就只能任由他们处置。哪怕是被他们处死了,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文成帝不会因为她的死令朝野动荡,更不会因为她而失去一个可能为他所用的鬼才。”
这也就是说,现在她的生死,是完全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上的。
“荒院枯骨一出,京兆府便紧急封锁了消息,即便流了出去,短短半夜的功夫应该不至于连皇宫内院都知道了。若非大统领手眼通天,便该是你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荒院的情况。第一时间到京兆府来认尸,还拿着死者的布料前来,如此此地无银的做法,可委实不像你这样精明的人能做出来的。”
张公子温声细语,语调平平,一路平铺直叙地说了他的想法,才转头看着谭馨,“谭大人,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说不定,在下还能救你。”
“开诚布公?”谭馨面上浮出惨痛的神情来。她的过往,那些困了她半生的痛苦经历,怎么敢诉之于人?她恨不能将曾经受过的折辱连皮带骨地从身上挖掉。
“张公子生为贵胄,从不曾家道中落,又怎能体会那种被欺凌的滋味?”谭统领将满脸的悲情一收,微微仰起头,露出浅浅的笑容来,“都说张公子一张嘴能颠倒是非黑白最是厉害,可惜一直都是耳听为虚,不如张公子趁此机会也让谭馨见识见识皎城鬼才的诡辩之才。”
看见她丝毫没有要配合自己的意思,张萩也不恼,仍旧坐了下来,将刚才看的公文翻开,轻声说:“我们了解到,谭佩蓉好赌,曾经欠下了大笔的赌债,因为谭家家教甚严不敢向谭相开口,是令堂时常接济她的。而在谭相死后,谭家家产尽数落入她手中,须臾几月便被她败了个干净。”
伴随着温和的声音流进谭馨耳中的是一把把揭皮割肉的剔刀,正在一寸一寸地将她光鲜的外表凌迟撕裂,露出里面腐烂发臭的血肉来。
衫木椅子又硬又冷,微弱的灯火照不全整个询问室,但足以照见那张渐渐失色的花容。
张萩的声音还在继续:“败光了家产后,谭佩蓉将主意打到了你们母女的身上,为了给她还赌债维持生计,令堂不得不日以继夜地赶工为那些达官命妇做绣活,以至于到了最后积劳成疾郁郁而终。而你……”
“而我……”谭馨接过了张萩的话,亲手撕开了陈年伤疤,“沦为她发泄怒火赚钱供赌的工具。”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能赚钱的方法有限,而张萩游历天下见多识广,恰好知道些如何利用年幼女孩赚钱的方法。这世上不缺恶人,也不缺心理极度扭曲的变态。如有人喜欢查案断案,有人喜欢权利财富,有人贪恋美色,自然也会有不少的恋童癖。
“张公子还需要我说的再详尽一点吗?”常年习武,又统领着内宫女卫,就谭馨平素说话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很粗,以弥补自己身为女儿身所欠缺的威势。而她说出这句话时,却是那样的娇媚,就像艺园招揽客人希望他们多掏银子的歌女舞姬。
张萩喜欢那些依红倚翠的地方,更喜欢那些烟尘女子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但他不喜欢在这样一个阴暗湿冷的地方,从内宫女卫大统领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抬眼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女子,看着她脸上倔强而惨淡的笑容,就想起入宫时那个走在他前面领路的身影。在一片红砖绿瓦间的谭统领,身穿甲胄,腰背笔直潇洒,风雨不侵霜雪不扰,那曾是他细细端详过的背影。
“你为何不相信我能救你呢?”张公子垂下眉眼,落在公文上的眼中露出了些许的惋惜。
“你是张萩。”谭馨用最简单却让他无从辩驳的话回答了他,“若今日在这里的人是寒门长孙,我信,可偏偏是你鬼才张萩。”
张萩不是第一次听到人拿他同寒诺相较,不由地苦笑着为自己抱屈,“他不过比我年轻了五六岁,身手比我好些,可我长得比他好看,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向着他说话呢?”
这个问题,他心里大概是有答案的。
寒门长孙十几岁便开始跟着言若公主穿街过巷,一言一行都是承受着皎城民众挑剔目光的监督。从南市火场中孤身救主,到雪原以多胜少大捷,而他回京之后任职提刑司,更是接连破了挽桃被杀案、南村的疫情案,面对蒋家毫不退却,肯为老百姓主持公道。这样的一个人,除了那些作奸犯科的,恐怕少有几个不喜欢的。而再看他张萩在皎城民众的眼中,只不过是比那位混世魔王李盗酒要好上那么一点而已。
没等到谭馨的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转了话题,“你杀了谭佩蓉算是情有可原,可杀李显又是为什么?”
谭馨思维不如他敏捷,怔了好一会儿,才冷笑着出声:“你说的是那个被人大卸八块的男人?他不是我杀的。”
张萩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谭馨能力是有限,她或许能盯着那座荒院,可尸检的情况并未对外公布,只有随着前去荒院办公的差役清楚,剩下的便只有李盗酒和他这两个外人。是京兆府的差役不小心透露了?还是谭馨在京兆府安插了探子?还是说,她根本就是看过了那具尸体?
“谁杀的?”
谭馨好笑道:“这不是张公子应该去查的吗?”
张萩静静地看着那张脸上的冷笑,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合上公文起身出去。
牢门之外,京兆府尹正负手来回踱步,身旁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茶童在添茶,只是那茶水换了一遍又一遍,府尹大人却一口也没吃过。
见到张萩出来,老府尹连忙迎了上去,问:“认罪了吗?”
张萩摇了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谭佩蓉是她杀的,至于个中细节她不肯说,也不肯认罪。要想定案还需要我们自己寻找证据,至于李显并不是她杀的。”
廉城蹙眉道:“谭馨毕竟是内宫统领,嫌犯是她的话,本官须得上报圣上,不能私自审理。”
张萩笑了笑,“大人上报朝廷之后,势必交由提刑司与刑部及京兆府三堂会审,这其中,提刑司为主,京兆府只是打打下手,而刑部只是尽监督之责。可如今提刑主司隋崇亮被停职反省,到最后这桩案子还是会回到大人手中来。”
廉城听着她的话,微微沉吟。他办案多年,刚正不阿是不假,却并非顽固之人。按照规矩他是要上报,目的是为了让这桩案子进展更加顺利,可若是上报后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反倒是些无用之功了。如果李显不是谭佩蓉杀的,那么荒院枯骨案就是两桩案子,现在还有一个凶手逃脱在外,也许就在他上报的时间,凶手便闻风逃了!
老府尹前后思量半晌,方下定决心:“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谭馨身在内宫,天子之侧,更加罪无可恕。本官明日早朝会禀明圣上,谭馨连杀两名无辜者,实在罪大恶极,理当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