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萩闻言微微一笑,弯腰揖了一礼,说:“在下会继续盯着,相信世子爷对李显之死也会十分好奇的。”
廉城为官时间长,看人的眼光也很毒辣。世人都道这二人不学无术,却不知道这些年轻人比当年的自己还要精明。“我们这些人老了,这天下始终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张萩又是一笑,便辞了出去。迈出京兆府的那一刻,张公子脸上笑容一收,眸光也冷了下来。张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台阶下,他却并不上车,只一路从清华街过承乾街,路过提刑司时,他驻步往那栋蓝白主色的建筑看了看。就这一眼,他便看到了何乾从里头出来,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大叠厚厚的公文。
何乾显然也看到了长蛆,一只脚还在门槛内,身形却停了下来。两个人隔着几阶青石,四目相对,各自的眼中流露出的事一样的平淡。可何乾毕竟还是年轻,他强忍恨意的流露,抱着公文的双手却下意识地用力,仿佛那厚厚的公文就是此刻他深恶痛绝之人。
他不知道张萩是如何拿到他贴身之物的,但那日,确实是张府的人把他骗去了何家庄,以至于二姐何月华误以为他被人张府的人拿去,以命换他生机。
十六年,他是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拆骨割肉。可他并没有证据,除了自己一面之词,说出去有谁信呢?就算有人肯信,可谁又肯为他去得罪张家呢?即便现在的张家大不如前,可张相还是张相,张皇后依旧掌管着后宫,皇帝甚至将兵马司交给了张萩代管。
张家正在渐渐地恢复元气,而他们何家呢?接连失去了蒋家和洪家两个靠山,原本孑然独立的平衡被迫打破,他的父亲——吏部尚书再想保持中立,难如登天。可他中立了太久,无论是倒向哪一边,都将成为另一边的重点打击对象。从前他一门子心思只想着画画,不愿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可现在,他避无可避。
晨风微凉,日光乍然穿破了云层,缕缕金光铺洒在青黄交接的植被上,洒在张萩那一身红衣上,洒在青石地面上,层层叠叠,如梦似幻。
张萩脖子仰的有些累了,同宪司门口的少年微微颔首后,便抬步向前行去。
——
世子爷今日少见地没有赖床,因为言若公主起床极早,早饭也吃的极早,而她的早饭需要有人陪同。
“你瞧瞧院子里的花草都败成什么样了?还有这些菜肴……你看看这豆腐,四姐切的晶莹透亮那才叫豆腐,切成这样的块,没盐没味的,怎么吃?再看看这碗水蘑菇汤,还不如我烧得好吃呢!”
一大早上,言若公主便开始大言不惭挑三拣四嫌五弃六,总之是看哪儿都不满意!而作为她挑剔的对象—负责东院一应大小杂事的沐七以及厨娘白姨虚心接受批评的同时,不忘替自己辨一句:“从前这些事都是世子妃做的。”
最后,连青瑶红霜两个也在公主的授意下加入了嫌弃阵营,主仆老少内外夹攻,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让世子把世子妃接回来。满屋子的人唯有剑竹静静地站在言若公主的身旁,尽职尽责地为她添菜加汤,未曾发表一言。
这些年,她跟在言若公主身边,也见证了世子与世子妃之间的种种,而就在昨天,世子爷将一封休书递到她的手上。而现在,那封休书就在她的怀中发烫。
世子爷吃一口粥,配一口咸菜,咬一口馒头,等众人都闭了嘴,他才咕哝道:“怀着孕还这么啰嗦,仔细将来生出来的是个婆婆妈妈的娘娘腔。”
李言若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警告他:“不许说我儿子!”
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何况对方还是一对母子,世子爷只好举双手投降,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你就为了谭馨专程出来的?”
满桌佳肴,李言若只爱一盘糖醋排骨,在剑竹一脸微笑的坚持下,她才勉强地喝了几口鱼汤,吃了几块白切鸡。听到李盗酒如此说,一时间便愁上眉间,搁了筷子说:“打从我记事起她就在勉宫外头,从前为着我偷溜出宫的事没少挨罚,如今她唯一的亲人去世,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李盗酒拿青花瓷的勺子搅着翡翠玉碗里的糯米豆角粥,微垂眉眼掩住了眸中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谭馨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来自宫外的消息,而且那么肯定死者就是谭佩蓉。”
李言若还真没想过这两个问题,如今听李盗酒一说,正要细想去,世子爷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她完全可以向皇后告假出宫,为何偏偏要你带她出来?”
“是我硬要带着她出来的。”第三个问题李言若倒是答得上来,“我想着谭家没落,她又常年在内宫,对外头的人和事一应不知,怕她出来受了委屈,白做了无用功。”她说到这里,眉宇愈发的皱了起来。她也曾失去了至亲之人,可那时她的身边还有皇兄,还有阿哟,还有李盗酒;而那个自幼便在深宫铜墙内长大的女统领如今却是举目无亲了。
李盗酒仰起头将那碗稠稠的微酸的粥倒进嘴里,随后掰着老面馒头往空碗里抛。出身贵胄,家道中落,却能奋发向上爬上内宫女卫统领的位置,谭馨可不是李言若这样温室中过度保护着的小白兔,更何况,有内宫女卫统领这个身份,外头那些人即便不抢着巴结讨好献媚,也不敢为难的!毕竟她是言若公主跟前的人,毕竟言若公主是可是围了个婢女就敢掌掴皇后的主。
‘人心险恶’这四个字,世子爷已经用了太多的事实证明给言若公主看了,只可惜这位小公主好不容易有那么一点成色,寒门长孙一回都,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男人,早把从前那些忘干净了。世子爷腹诽了几句已经化作一堆白骨的寒门长孙,随后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眼神看向了剑竹。
剑竹是自幼长在崇奉帝身边,后来被文成帝派到勉宫保护言若公主,除了身手过硬之外,还须得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此时此刻,剑竹却不担心谭馨利用公主出宫意思,反而是对于怀中那封休书耿耿于怀。
言若公主又拿起筷子塞了一块排骨进嘴里,眉间愁绪因为满嘴乱钻的酸味稍稍舒展,不忘警告:“你看那廉知府也不似梁景福一流,不像是个会判冤假错案的,不过你还得替我盯着,别让谭馨在外头受了委屈。”
李盗酒点了点头,内心却是苦笑不跌。正因为廉老头刚正不阿,此事才不好办!没有了玄猫和流民窟这两只眼,他就像是一直瞎了眼的猫,在皎城这团迷雾之中,只能慢慢地摸索着前进,所有发生的事都只能后知后觉,以至于许多事令他措手不及。一如荒院出来的枯骨,以及谭馨的自首。
现在,他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位鬼才,希望他能像个鬼才的模样,能掌控皎城这盘乱棋。不过,眼下,还有一桩大问题:他要怎样告诉眼前这位小祖宗,谭馨就是杀死谭佩蓉的凶手,而她一直以为的那些催人泪下的相依为命,实际上只是一块遮羞布!
就在此时,门外有小厮来禀,说张公子在外求见。
李盗酒往外头瞅了一眼,见外头日光还不强烈,显然还早得很,张公子这个时候登门,很明显是昨夜的事有了进展。他看了看八仙桌首的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大气地一挥手让人请了张公子入饭厅来。
“沐七,添一副碗筷,再让白姨炒几个好菜来。”
张萩刚刚进入院子,便听到了世子爷大气十足的声音。他脚步稍稍迟疑,终究还是迈开脚步,在小厮恭恭敬敬的引领下,入了饭厅。他一只脚刚刚迈出门槛,一股子浓重的酸味便钻入了他的鼻腔,令张公子不由地将呼吸放慢了,以减少那股子酸味的吸入。他迈进门槛的脚刚刚落地,一双手便亲切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可是说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李世子熟络地招呼着张公子入座,那亲切的语气和脸上堆着的笑容,无一不再说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还没吃早饭吧?坐坐坐……”
张萩微微一挑眉,疑惑地望着李世子,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八仙桌首的言若公主,忙起身行了礼。
言若公主一向是个大方且随和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张萩也不容客套,刚刚坐下,沐七已经乐颠颠地上了碗筷,又有小厮捧上来一杯上好的老君眉。
世子爷殷勤地为张公子添了一碗豆角粥,“张公子先吃饭,有话吃了饭再说。”
张萩望了望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浓粥,再抬眼看着世子,一双眉挑的愈发高了,眸中却露出些许的笑意来,“在下与世子相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看来是从前对世子有诸多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