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本该是个极其热闹的日子,此时还未至二更,整个皇城却早早地就归于了一片寂静。帝王独居的太极宫外的宽阔广场上,以敦亲王为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大片;而在里头偏殿之中,由太子和言若公主为首,张皇后为首、静贵妃、熙贵人等一众后妃也齐齐地跪在那处。
徐福领着杞悯是直接入殿去的,倒是李盗酒跟在其后头仿佛闲庭漫步一般,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这些人,刚刚从那场喧嚣中脱身,便诚心诚意地投入了悲切,甚至有人还在低低地啜泣!他心中觉着好笑,就算文成帝就这么去了,这些人也不会为那个年轻的帝王流半滴泪,他们哭的无非只是自己的仕途而已。
他的目光在李欢庭的脸上停留。那紧紧蹙起的眉宇间新添了几道纹路,表明这个人也在慢慢地老去,只是岁月侵蚀了那一副皮囊,却未将他的满心壮志消磨,那双眼仍旧明亮精明。
父子两个对视了良久,李盗酒将嘴角一牵,笑着入了屋。看到李言若和太子时,他的神态格外轻松,出言调侃:“看你们这幅阵仗,还以为圣上就快不行了呢!”
太子眼圈绯红,好歹是没掉下泪来,一只手被李言若死死地拉着,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袖口。听到李言若这句话,他气鼓鼓地瞪着来人,诘问道:“你今夜去哪里了?父皇找你的时候不在,这个时候还来说风凉话。”
李言若是知道何四妹的事的,自然知道李盗酒能在第一时间赶来,需要舍弃什么,也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她拉了拉太子的手,示意他无需多言,只转身对张皇后说:“今夜你们也累了,这里有我和太子在,皇后领着其他人回宫去吧。”
如今的张家势不如前,张皇后更是经了假孕的一事,虽然恢复了后权,却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张扬。只说:“人多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让静贵妃和熙贵人留下来,万一圣上醒来,也好有个照料。”
李言若道:“皇兄只是累极了,有太子在榻前尽孝也便罢了。正如李盗酒所言,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不就是告诉外头那般臣工皇兄有事?他们不肯离去,颌宫皆知道皇兄病情严重,届时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他们的主君?以此而引起的骚乱,静贵妃和熙贵人担得起吗?”
她如此一说,那二人哪里还敢留下。
随着一众后妃出了屋子,李言若蹲下身仰头看着太子,抬袖替他将一双红眼擦了擦,柔声道:“去告诉外面的文武大臣,让他们先行散去。”
太子问:“姑姑,我能行吗?”
李言若笑了笑,说:“你是钧天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他们都是你的臣子,若你不能号令他们,又如何担起这监国的重任?”
李愧闻言,两只小手拽成了两个小小的拳头,在徐福的陪同下,凛然踏出殿去。
“父皇有令,各位卿家今夜辛劳,暂且散去,诸事待明日再说。”
稚嫩的声音沉稳有力,透过敞开的殿门飘入殿中来。李言若缓缓站起身来,遥遥地看着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神色平静地问:“你和皇兄约定了什么?”
李盗酒笑着反问:“能约定什么呢?”他不过是街头一个欺市霸行的混账世子,能够与九五之尊约定什么呢?
两个人各自无言,却见里间的门从里头开了,徐诚急忙忙地出来,说:“杞大夫请世子进去呢。”
李言若忙追问:“皇兄醒了吗?”
徐诚摇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拉着李盗酒便进了里间去,反手又将门关上了。
屋子里,文成帝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浑身扎满了银针,而那一双好似翩翩少年的手,还在不停地捻着银针往君王的头上扎去;忙活了一通的秦岚已经顾不上规矩,瘫坐在椅子上休息,满脸悲戚神色。
李盗酒脸上那不在意的神情,在这一刻才慢慢凝重,压着嗓子问了一句:“皇上怎么样了?”
秦岚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眼,是医者救死扶伤面对疾病无能为力时的自责,是面对病人被病魔慢慢吞噬生命的悲痛,是他看淡自己生死却无法将他人生死放任的痛苦。
“怕是熬不过去了!”最后,是杞悯回答了李世子的话。他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皇帝的头顶,回头看向了李盗酒。满鬓苍苍白发,容颜却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只是那双眼,分明沉淀了太多的沧桑。他望着李盗酒,一字一字地道:“病已入膏肓,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一个问题。”
“那就设法让他醒过来。”李盗酒淡淡地应了一句。
杞悯看了他半晌,才说:“一旦圣上醒来,便要忍受切肤蚀骨之痛。”
李盗酒扫了李怀一眼,神色仍旧平淡,“他是帝王,这世上没有他忍受不了的痛。”想了想,他又道:“绝谷和擎牙关大捷,是建立在朝中安稳后方无忧的前提下,一旦圣上有失,太子年幼,根本无法掌控大局。”
杞悯是医者,可他也是钧天的臣民,更知道对前线而言,后方的安定是多么重要。可他看着榻上那张苍白的脸,却怎么也打不开那个伴随他身边多年的药箱。躺在他眼前这个病人,还这么年轻,本该立在群山之巅俯瞰他的子民,为了钧天的长治久安殚精竭虑。
见他久久不动,李盗酒上前一步,将被老医者按着的药箱取出,打开看了一眼。药箱里装满了颜色各异、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其中有一只黑色的葫芦,外面漆了一个白色的骷髅头,十分惹眼。他的目光定在那只骷髅头葫芦上,问:“拿哪个?”
杞悯再次抬眼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比榻上的人年轻十多岁,却显得如此沉稳老练,好似躺在他面前的人,并非是病入膏肓的绝症之人,只是静静地睡着了。而他一句让人醒过来,也说的那样轻松平静,好像从始至终,真的只是让人醒过来而已。沉吟良久,鹤发童颜的老医者才缓缓地叹了口气,哑着嗓音道:“那瓶黑色的。”
药箱里唯有那瓶漆了骷髅头的葫芦是黑色的,李盗酒不紧不慢地取出,并贴心地将盖子拧开,立时有一股腐烂的臭气从瓶口冒出,散在空气中。他忍不住抬袖捂了捂鼻,问:“怎么用?”
杞悯道:“倒出一勺子兑三勺子的水给圣上灌下。”
闻言,李盗酒回身从取了碗勺,按照比例兑了半碗黢黑的散发着浓浓恶臭的液体,一点一点地喂文成帝服下。一时三刻,文成帝咳嗽出声,缓缓地睁开眼来。
当第一眼看到李盗酒那张脸时,那个浑身疼痛犹如火烧的帝王,轻轻地牵了一下嘴角,笑说:“看到你,朕就放心了。”
他放心了,李盗酒那颗心却还悬着,面上反倒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江山是你们李家的,多少负点责,就算要休息,也该找个没人的地方。皇上这一倒,不知道给臣添了多少麻烦!”
李环沉沉地出了一口气以缓解身上的疼痛,笑骂道:“你还知道自己是臣朕才是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主子呢。”
李盗酒笑了笑,问:“公主和太子就在外头,圣上要见吗?”
李环想了想,道:“他们进来也只会哭哭啼啼,闹得朕脑袋疼,不见也罢。言若如今有了身孕,要她一切以腹中胎儿为重;至于太子,他身上本有监国之责,朕也累了,要他回去早些歇着。”
李盗酒应了声,自个儿亲自出去说了,那姑侄两个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想闹得君王病中还要为他们忧心,少不得在外磕头去了。等他回到里殿,杞悯已经为文成帝取了银针,将他扶起靠在软枕上。只是李环的脸色还苍白,唇色泛着青,搭在薄被上的十指轻微地颤动着,显然是痛极了,连说话时都在倒吸冷气,“你别忘了,你也是李家人,这万里河山,你也得替朕尽心尽力地看着。”
李盗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接着先前的话头,不由地苦笑道:“圣上这可太无理取闹了。”
“如今朝野内外虎视眈眈,朕能够仰仗的也只有你了。”李环却将神色一正,沉声道:“二王叔虽有才刚,可权利之心太重,皇权若是落到了他手中,将是天下臣民的灾难。”
李盗酒一时间无言以对。毕竟是父子,他对李欢庭比旁人更多几分了解,李欢庭自己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因为那些肮脏的勾当,都由他手下的人去干了。那个男人躲的远远地,衣不粘尘,这么多年来在朝堂民间都有不小的声势。一旦文成帝去了,凭太子根本弹压不住他,而且李欢庭也是皇室众人,若他要取李愧而代之,简直轻而易举。
“必要的时候……”李环艰难地抬起手,在脖颈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其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是要李盗酒杀了李欢庭。看到李盗酒神色微愕,他勉强地笑了笑,说:“你下不了手,朕也不会逼你,李欢庭威胁到朝堂时,自会有人会对他下手。你如果想要保住李欢庭,就只有这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