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言若公主关切的指责,文成帝表示:“这一切还不是你闹得!昨儿朕给太子布置了课业,问他何为夫妻,他只答了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倒是猜猜,是谁教他这样混账话的?”
言若公主自知理亏,讪讪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幼年的功课,还是皇兄所授。”
一想起幼年时被皇妹支配的时日,文成帝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些许痛苦的神色来。
从牙牙学语开始,言若公主便懂得如何利用崇奉帝的宠爱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那时的太子李环十三四岁,正是想要为父皇分忧却又没到参政的年纪,便大大方方地揽下了教习小皇妹的任务。奈何言若公主天生与众不同,旁的女孩子要学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她偏要舞刀弄剑翻墙爬树,美其名曰强身健体!每每李环不依着她,就跑去皇帝跟前告状,说是皇兄嫌她麻烦,不肯认真教学。
如此告了三两回,皇帝也不是没长眼睛,虽然相信自己儿子,可每次李言若一哭,便又心软了。李环吃了几次暗亏,便也留了心眼,最后发现言若公主瞧着寒门那个小孙子还十分顺眼,便顺水推舟将教习这件事给推出去了。
所以,严格来说,言若公主的功课,多半是寒门长孙教的。
往昔年少气盛,不懂得何为一国之君,只知为那些小女儿家的心思费尽心机,直到年岁渐长,读懂长者满面笑容下掩藏着的点点哀愁,肩头却已经压下了千斤重担,哪里又还有心情去想从前?
好在,兄妹两个自小打打闹闹,这些年小摩擦不断,却也从未生出嫌隙来。
李环静静地将幼妹打量一番,苦笑着叹道:“初初听闻噩耗,朕想到的便是三年前父皇走后,你把自己关在勉宫近一月,朕还担心,这次不知道你又会哭成什么样了。”
幼年往事总是令人啼笑皆非,而现实总是令人欷歔不已。从前的李言若任性,乖张,而现在的她,老成,稳重。
“一开始也痛,想要把周围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想要把那些说他死了的人统统打死,想要冲到太行去确认他还好好的。”她敛起从前的万丈光芒,连语音也揉碎成温和的模样,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容,笑容里杂着淡淡的伤感,“可看到爷爷躺在床上,整个寒门乱作一团,昔日熟悉的音容愁云惨淡,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我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我胡搅蛮缠的时候,皇兄妥善地安排父皇的丧仪,登基称帝,与那群老狐狸周旋……”
温言细语又将君王拉回三年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他的天地倾塌成一片残垣断壁,四周潜伏着豺狼虎豹,前方只有一条独木桥;在他肩上压着的,是整个钧天和妹妹,他只能将满腔悲痛压下,负重前行。所幸,他熬过来了,就快要熬出头了。
可老天爷是何等的残忍,他熬过了,却又要他的儿子、他的妹妹再经历生离死别之苦,要他们再走一回他曾经走过的路,甚至于是一条更加凶险的路。
“那个时候,皇兄应当也很痛苦,却还是撑起了钧天,撑起了这个家。我是你的妹妹,是钧天的公主,若是连小小的寒门都撑不起来,岂非枉为李氏子孙,将来到了黄泉路上,恐怕也没脸见父皇了。”
这温声细语,却总教人感伤。文成帝苦笑着道:“世事无常,你能护人护己,为兄也十分放心了。”
李言若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伤感也收敛起来,正缝徐诚端了药进来,她伺候着皇帝服下,“倒是如今,皇兄打算如何处置薛涛?”
文成帝半起身子靠在榻边伏几上,沉吟着道:“你有何想法?”
“张萩拿住了一个弦月国的探子,确切来说是一具尸体。”李言若递了一块软糕给文成帝解苦,“他们两个的意思都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将弦月留在钧天的探子连根拔起。”
李环抬头看了她一眼,将那块软糕握在手中,久久不语。薛涛之罪,死不足惜,只是她留起来的用处会更大罢了;而言若公主一向嫉恶如仇,放过薛涛,显然是对寒门的不公平,而现在寒门在皎城就留了一个言若公主;张萩和李盗酒都清楚,要说服言若公主不杀薛涛很容易,但要看她隐忍求全,这就未免太残忍了。
沉吟半晌,文成帝终于慢慢地开口:“两国开战,薛涛便无什么用处,弦月国探子的事,能揪出来固然是好,揪不出来对我国损失也不大。是杀是留,你做主吧。”
言若公主心有七窍,李盗酒和张萩打的什么主意她都清楚,而皇帝将话说分明,是念在她丧夫之痛。她想了想,笑道:“就算现在杀了她,死了的人也回不来,既然有用,就由着他们去折腾吧。若能多揪出几个探子,让我钧天儿郎少流几滴血,也算是能慰他在天之灵了。”
李环闻言,又是欣慰,又是心痛,最后只能玩笑着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朕的阿若果真与从前不同了,有钧天长公主之气势。”
李言若笑了笑,不再答言。如果改变能换来那人活着,她宁愿用自己十数年的天真来换。只可惜,死了便是死了,他的尸首已经葬入了皇家老宅,他的灵位就设在南苑,半点也不假。
眼看着文成帝眉宇间露出疲倦来,李言若便起身辞道:“皇兄歇着,臣妹去看看阿哟。”
文成帝挥了挥手,目送她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看阿若,像谁?”
徐诚想了想,说:“奴才瞧着倒是和三年前的圣上很像,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李环苦笑:“痛失所爱所依,再不长大,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朕瞧她如今的言行举止,倒是和寒诺越来越像了。冷淡持重,好似在脸上挂了张面具,把自己的真实情绪都藏得干干净净的。”
默了好一会儿,徐诚才叹道:“老奴到现在也不愿相信,驸马爷就那样走了。”
“朕又何尝想相信?”文成帝也是一口长气舒出,只留阵阵叹息声。
过了晌午,晴空万里飘来几缕乌云,天地失色不少。
为了方便太子上课,东宫就设在御书院边上,里头一砖一瓦都是青黛之色,配以大气的正红;院中栽种的花草多为梅、兰、松竹等品性高洁之物,唯有前方演武场旁种了一株金桂,还是从前言若公主在此处练枪时,嚷着栽下的。
世事沧桑,当年小小的金桂已经参天而起,满树暗香浮动;她已非当年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孩,而场上那个耍着双枪的小小身影,也换成了白白胖胖的太子阿哟,再也不是寒门长孙。
太子小的时候,更喜欢射箭骑马,不喜欢武枪;是言若公主连哄带骗顺路威胁恐吓,才让他拿起了双枪。双枪讲求力道、速度和两手的协调配合,普通人更喜剑、刀一类的,唯有寒门子弟以此锻炼自己。言若公主虽然得寒门长孙亲传,但她天赋有限,加上年久生疏,还是时常将寒二公子捆绑入宫来教学的。而寒浅素来以不学无术闻名于皎城,加上太子精贵,他又不像寒门长孙那样大公无私,故而能放水就放水了。
太子如今能将双枪耍的有模有样,还多亏了寒主司的亲子指导。只不过,他那白白胖胖的肌肤,同寒诺自小在军营里摸滚打爬的是天差地别。
等着太子武过一段暂歇时,媛儿上前伺候,才禀:“公主侯了多时了。”
李愧这才循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忙上前去见了礼,又盯着李言若看了好半晌,才问:“姑姑打哪里来的?”
“自然是先看了你父皇。”言若公主揽住太子,一边进屋一边问:“你最近的功课如何了?”
太子偏头看着她,奇道:“姑姑从前可从不问我功课。”
李言若笑道:“阿哟从前也不唤我姑姑。”
“那不是被姑姑逼的吗?”虽然明知道要挨打,太子还是嘀咕一句为自己辩解,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他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却只能看到一个微微含笑的侧面。那样的笑容,他不止一次在这张脸上见过,却唯有现在,刺的他双眼生疼。他连忙避开眼去,小跑着进屋将功课取出。请了李言若坐下后,他才将功课递上,说:“近来正在学兵策,找老师要了几本记述钧天历史名战的书册,将将看到四十八年前绝谷之战,正有疑惑之处要去请教父皇。”
李言若翻了翻书,随口问道:“有何疑虑?”
李愧道:“书中所述,寒烈将军率军十五万阻弦月大军二十万于绝谷多时,后因身中弦月蛊毒错下指令,导致大军全军覆没。为了这个我特特查阅了关于蛊虫方面的书籍,弦月国的蛊虫十分厉害,即便人死后也能在尸体里停留好长一段时间,可蒋言率领大军赶到的时候,为何无一人身中蛊毒?是弦月没了蛊毒,还是说,蒋言有何秘方能抑制蛊虫?加上最近蒋家老宅发现的那些婴孩尸骨,我这心里总是突突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