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诺静静地听言若公主说完,点了点头,称:“殿下此言不无道理,只是……”他话音微微一顿,牵起李言若的手,慢慢往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说:“微臣前些日子整理提刑司的卷宗,从各地发上来的刑事案卷中,有不少是女子弑夫的案子,最终的目的都是想要另寻他嫁的。”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对婚姻或有不满,或是心中另有他人,或是其他原因造成婚后夫妻不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寻花问柳,可世道对于女子太过于苛刻,也造成了女子更容易走上极端;加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双重打压之下,很容易受到旁人的诱惑走上犯罪的道路。三年丧期,是给她们设的一道门槛,希望能在踏出那一步时,能因为这道门槛而退缩。”
李言若是第一次听寒诺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找不到话来接,只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世子给殿下寻的几本书都不是什么出格的。野史杂说比正史更敢说实话,往往披露的都是国家真切存在的弊端,但多是一家之言,眼界心胸不够普及天下。律法政令要维护的是整个钧天的和平,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欲。”
李言若轻声道:“你说的在理。”
寒诺笑道:“殿下出身皇室,自然襟怀宽远。”微微一顿,他突然转了话题,“爷爷打算让薛涛留在府上,对外称是公主的侍女。”
一直安分待在他掌中的五指在这句话之后,轻轻地挣扎了一下,虽然是很短暂的片刻,寒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偏头望去,言若公主也正看着他,满眼担忧与不安,却仍旧强作笑颜。
他下意识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以防止那纤细的五指从掌中滑落,脸色更柔,声音更暖,“这只是眼下最为简便的权宜之计,殿下若觉不适,直言便可。”
“我……”李言若张了张嘴,脚步停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手却还紧紧地被他握着;她避开寒诺的视线,垂眉不言。虽然明知道那些话是他说来故意吓唬自己的,可偏偏就是会去想,会在意。她和薛涛相识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时辰,可她的言行举止与寒诺太像了,若非身是女儿,只怕她就是弦月的寒门长孙。
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拿自己和她比较,最后发现自己果然是一无是处。从前她还能安慰自己,好歹还有公主这个身份;可她也知道,公主的身份在寒诺眼中,并非什么值得加分的优点。
寒诺也停下脚步,两人之间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立在西苑的院门口;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李盗酒刚才说薛涛是来和亲的。”最终,李言若还是开了口,将她的小肚鸡肠、猜忌、善妒全部刨白在他面前,“我虽然知道他在玩笑,可心里还是不舒服。爷爷那样安排,定然是有用意的,可我担心我会控制不好脾气,反而坏了爷爷的大事。”
寒诺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最后凝成一片冰凉。他垂眉看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将院门口当值的小厮唤了一人过来,叮嘱道:“府上麻醉药、止痛药紧缺,告诉杞大夫,给世子治伤,能省则省,最好不用。”
那小厮愣了愣,但还是利索地去回了。
李言若半晌才回神来,说:“他伤的挺重,不麻醉止痛会疼死的!”
寒诺牵着她缓步行了出去,满脸冰凉,淡淡地给出一句:“若非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微臣肯定要折回去将他揍一顿。”
“哦!”寒诺对李盗酒有成见,而且还十分深,这一点,李言若是十分清楚的;她思前想后,觉着李盗酒这人果然是欠揍,于是果断地同远远跟在后面的剑竹讲:“灵芝草也不用给了。”
剑竹微笑着应声,心中为世子爷叹了口气。
而南苑的厢房内,小厮传达完寒门长孙的命令后便又利索地回自己岗位去了,留下世子爷一脸惶恐与老医者面面相觑;然后,他看到老人将刚从药箱中翻出来的麻醉剂默默地搁回药箱,心里发慌:“杞大夫,杞爷爷……求求你了!”
“老夫也是寄人篱下,主人发话了,岂能不从?”老人摇头叹息,“祸从口出呀!”
李盗酒无语!
——
日近黄昏,群山披黛。位于群山脚下的庄园隐入了阴凉,失去了日光渡下的那层暖色,蜕变成一片凄凉的景象。不过数月光景,这座曾经盛极一时令众多王孙公子流连忘返的庄园,像个迟暮的老人,满目沧桑颓败。
朱漆圆柱撑起的门庭一片斑驳,牌匾上的金漆大字已经脱落不少,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印记,隐约还看得出是‘何家庄’三个字。
女子紫衫短衣,素手推门,阵阵灰尘从上方快速落下,遮挡住了前方的视线。她低头避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眼望去。曾经的碧栏朱轩、花红酒绿,成了今时的断壁残垣,风声凄婉。木犀、碧荷、牡丹、芍药……枯成一片残破景象,整个院子,凄凉、荒芜,充斥着人去楼空的萧条颓败。
她沿着记忆中的小道,一路蜿蜒而去,拂开蛛丝,跃过断墙,穿过回廊,入眼却是一片干涸的池塘,塘底的淤泥被起到四周,从最中间打开了一道门,门内一片漆黑,想是怪兽长大了巨大的嘴,等待着吞噬着什么。
她一路循着池边走去,终于,找到了那个台子。
围在池边的栏杆已经被拆的稀烂,杉木板上铺满了泥泞荇藻,里面参杂着不少鱼的尸骨。
八年,整整八年,她时常梦回这个地方,梦见母亲在河水里挣扎,梦见何微雪那狰狞的面孔;她没有一日不想杀了何微雪,让母亲九泉之下得以安歇。如今,一切都好了,何微雪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她最信任的人手中。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母仇得报,她再也没有留在皎城的意义,天大地大,四海为家!一早的计划,本该就是如此的;可她去而复返,返而无归,宁愿寄人篱下,也不肯再回王府。她深知,那里并非她该待的地方,并非她一身的归属。李盗酒待她很好,却并非她的良人。
如今,二姐也去了,她本该毫不犹豫地踏上云游之路,却迟迟没有离去。
有声音从湖中心的洞口传出,沉沉的,闷闷的,一点一点地清晰。伴随着这阵脚步声出现的,是年轻气盛的青衫公子。一个立在湖心,一个站在岸边,年纪仅仅相差两岁,身上流着同样血脉,却好似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何乾先移开了视线。面对这个女子,他总有亏欠,整个何家对她都有亏欠。可他无法弥补那份亏欠,更无法原谅自己。大姐死了;二姐从高原跑到皎城却不回府;三姐受了责罚被降了位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宪司堂上的一句话,他亲手送了蒋凤鸣进监狱的同时,也断送了三个姐姐的幸福。
青衫公子举目四望,入眼茫茫苍凉,一如现在的何家,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二姐昨日在云中龙凤的废墟上自尽了。”
何四妹提高的声音顺风而去,从青衫公子的耳畔掠过,他听得不真切,远远地问:“你说什么?”
何四妹并未重复,只是继续说:“何府上下的人都在找你。”
大概是行的太久,何乾只觉得双腿无力,一下子便跌坐在石梯上;他连忙重新站了起来,目光茫茫无处安放,最终还是锁定了站在岸边的女子,向她求助。可紫衣女子音调冰凉,丝毫没有打算对他网开一面的意思,继续说道:“如今二姐还等着你送殡。”
对于送殡这个词,何公子并不陌生。前些日子,他才亲自送走了大姐,还为了这事打架进了提刑司;可现在何四妹告诉他,他的二姐也死了?像大姐那样,无声无息,冷冷冰冰?再也不会宠着他让着他哄着他,再也不会教导他指引他,不会说话,不会笑?
这怎么可能呢?
前日他还听说二姐在寒府好好的,怎么才一两日的光景,就死了呢?
他想问问岸边的女子是不是在玩笑,是不是为了报复自己的恶作剧……可话在唇齿间流连,双唇颤颤却无法开启,只能发出一声无助的哽咽。他步履蹒跚地行过泥潭,往与何四妹相反的方向走去,干燥的泥块硌脚,有点疼。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门外有匹马。”
何家庄距离皎城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从城东门到何府,慢慢策马需要半个时辰。何乾一路策马狂奔,回到何府时,已经月上柳梢,华灯高照。
门前白帐高起,哀乐长鸣;守门小厮浑身素缟跪坐于地,满目苍苍。一眼瞧见了自家公子回来,忙擦了擦眼起身迎了上来,未语泪已经先流,“公子这两日去哪里了?到处找不到人!二小姐没了,老爷哭晕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