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言是武将,虽然上了年纪,但声音还是极洪亮,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见的。离正厅远的,悄声地议论起来。
皇室子嗣本就凋零,从先帝时便只有敦亲王一个兄弟,到了文成帝也只有一个皇妹;如今文成帝年才三十上下,膝下已有太子李愧,皇后再添一子是锦上添花,便是没有,众人闲话虽然说,却也造不起什么势。
文成帝虽然从未提及过子嗣一事,可看他对皇后的关切,还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如今护国公当堂冒犯皇后,已经是大不敬了,又挑在寒门这个地儿,不知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皇后到底大度,一笑而过,伸手抚着自己的小腹,说:“谣言止于智者,国公爷身为钧天栋梁,注重聆听民声是好事,可也要分清是非黑白,才不至于被心怀叵测的人利用。”
蒋言道:“事关皇室血脉,老臣只能谨小慎微。”他又转头对老太师说:“听闻太师的军中有一位杞悯杞大夫,乃是杞家上一任的家主,他的医术可是享誉国内外的;今日娘娘凤驾既然到了,何不如请这位杞大夫来为娘娘诊治诊治?”
老太师笑道:“国公爷,今日是两个孩子的大喜之日,在这里只管喝酒吃肉,要论国事,明日一早明堂再辩,岂不痛快?”
蒋言道:“娘娘凤体尊贵,轻易不出定风宫,诊脉安胎也是一直由太医院的张太医诊断,不要其他太医参与;那张太医年近四十,老眼昏花诊错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今日文武百官都在这里,太医院和疫情局两位首领也都在,何妨让他们为皇后请一个平安脉呢?”
众人见他话中有话,皆不敢作声,连寒老太师都闭了嘴,静静地看着国公爷究竟耍什么花招。皇帝垂眉不语,皇后气的一张脸涨红,“蒋言放肆,你因蒋凤鸣的死神志不清,便该好好在府上将养身体,跑到公主的婚礼上来搅风云!难不成,你想要追随你儿子去吗?”
“圣上!”蒋言忽的朝文成帝一跪,颤声道:“老臣死不足惜,可皇室血脉不能乱;据老臣所知,张皇后此生根本不可能有孕,她如今服用的药方里时常添加豆类,多服用可致使腹胀,如同有了身孕;她身边的宫女秋慈,正是因为得知了这个秘密,才会在提刑司前去拿人的时候,被人杀害;在慈庵意图杀害公主的,是皇后身边的哑婆以及兵部尚书之女刘颖;挑嗦绯樱、红樱等人密谋加害何微雪、熙妃的人,也是皇后身边的火云!”
“住口!”众人还未反应,皇后便先怒喝道:“堂堂国公,竟然听信谣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构陷本宫!皇上念你新近丧子不予追究,你还不知恩退下?”
“清者自清,若皇后但真无辜,怎惧调查?”蒋言又朝皇帝重重一叩头,“是真是假,皇上立即请群医会诊便知道,文武百官在此,若是老臣恶意构陷皇后,愿意当堂自刎以儆效尤。”
“皇上……”张蓿连忙拉住皇帝的手,向他摇了摇头,“此例不可开!”
文成帝点了点头,对蒋言道:“先帝在时,对公主十分宝贝,临终嘱托朕一定要善待于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今日是言若大喜之日,朕不想听你说这些。”说着,向寒诺招了招手,说:“护国公吃醉了,找人护送他回府,没事就不要出来了。”
寒诺应声称是,让寒浅亲自带蒋言回去。
那蒋言却不就走,只高声喊道:“皇后假孕,暗害公主,构陷后妃。桩桩件件,人神共愤,不配为后!”他的身影消失,可声音却还继续传来,从院子里传到了厅上,传入了百官的耳中。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帝后的身上。
蒋言说的几桩事,只要有一桩坐实,张皇后恐怕就完了。
敦亲王含笑看着对面仍旧气定神闲的张相,漫声道:“皇后被人如此诬陷,张相竟还如此悠闲地饮茶?”
张觅笑道:“既然是诬陷,皇上定会还皇后清白,老臣……”他的目光在接触到皇后的脸时,话突然间说不下去了。那是一张充满了恐惧、担忧、无助和绝望的脸,那些负面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那张脸上,出现在他张觅的女儿脸上。可现在,当着文武百官,他的女儿在害怕。
一向行的端站得直的钧天皇后,害怕了?
敦亲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看来皇后受的惊吓不轻!”
文成帝低头玩弄着腰间的玉珏,好一会儿,才沉声道:“管好你们的嘴,胆敢议论此事者,杀无赦。”
君王话中怒火众人都听得出来,齐齐起身下跪称是。文成帝又说:“皇后怀有身子辛苦,先行……”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一个女音高喊:“民女有冤,请圣上做主!”
众人连忙抬头望去,见是一个散发素衣的女子从后堂奔出,都惊惧起来,反倒是何珏盯着那女子看了好一会儿,等她被府上的小厮拉住时,才将信将疑地唤了一声:“月华?”
听到父亲的声音,何月华满脸坚决瞬间崩溃,泪水决堤而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在这里?”父女分别经年,如今重逢,何珏再也顾不得君前礼仪,上前掺住自己女儿,含泪问道:“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呢?”
何月华闻言早已哭成泪人,往下一跪,叩了三首,“父亲辛苦栽培十数载,一朝远嫁,不能承欢膝下侍奉在前;在夫家侍候公婆不得体,无后为继,遭人嫌弃,丢尽脸面;此皆不孝,更不敢回府连累父亲名声!”
“傻孩子!”何珏将人扶了起来,“这八年来,你一月一封书信报平安,老父还以为你在高原过的极好!”
何月华愣了一下,随即又苦笑开来,倔强地别开了老父的手,往堂中一跪,高声道:“民女高原洪氏月华,有冤案要禀,君王在前,神天在上,若民女有半句不实之处,原上刀山下油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行人还在回味护国公蒋言的话,又被这何月华一席话惊得浑身发颤,不知道今儿究竟吹了什么风,这一个个的怕是被风迷了眼,看不清形势了,上赶着来触霉头。
文成帝定定地瞧着何月华,好半晌才将视线转到何珏身上,说:“既然是尚书之女,朕便网开一面,带她回去好好管教。”
何珏跪谢皇恩,又去抚何月华。后者却往后挪开,从袖中落出一柄袖珍匕首,往自己脖子上一戳,把个众人都吓了一跳。
何珏更是大惊失色,惶恐道:“月华,你这是做什么?”
何月华脸色苍白,神情凄楚,鲜血顺着倒拿的匕首低落在素白的衣衫上;她仰头看着慈父,声声泣泪:“父亲,是女儿不孝,女儿受人蒙骗这么多年,如今大梦方醒,此时此刻最为清醒。父亲常常教导女儿明是非存大义,女儿此身已死,只愿能以此残躯,还天下苦难儿一个公道!”
何珏心中害怕,却又不敢上前,只得低声哀求:“你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不成吗?”
何月华坚决地摇了摇头,“女儿自知那些话太过惊世骇俗,告诉了父亲,反倒会连累父亲寝食难安,乃至性命之忧。今日,百官在此,君王在上,我何月华愿以性命为代价,状告高原……”
“月华!”一个声音打断了何月华的话,后面接了一长串咳嗽声。
紧接着,又一个娇滴滴的女音传入厅上,“少奶奶,你若不愿奴婢入府,大可直说,何苦与少当家闹得如此僵?”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还穿着锦帽貂裘的男子被丫头搀着入了厅上,那丫头丢开手,便直奔何月华而去;后者受惊之下,手中匕首往前一划,在那丫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口子。那丫头吃痛惊叫一声,却并未止住身形,仍旧往何月华身上扑去。
寒诺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何月华拉起,反手叩了那丫头的手腕,从她的指尖取下三枚淬毒的银针。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寒老太师一拍案几,冷笑道:“少当家好手段,竟在我寒门动手杀人灭口。”
那洪宇忙揖礼赔罪,道:“晚生处理家事,并无冒犯寒门之意,得罪之处,还请老太师见谅;但家务了却,晚生会亲自登门负荆请罪。”说着话,他又咳了两声,才又对何月华轻声说:“别闹脾气了,快跟我回去吧。”
“闹脾气?”何月华呆呆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男人!
她想起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的时候,红烛双照,面如冠玉,身如浮絮,也是这样温和的声音,轻轻地安慰着远嫁的她,说今后那里便是她的家!他身体弱,她发了疯似的看医术学药理,只为了能在他发病的时候,为他减轻痛苦;他想要出门去看山水,她就冒着被责骂惩罚的风险,带着他出门;他要总理家里的生意,她便学看账本学做生意,将自己一双眼都熬得模糊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分辨出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还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