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醉杯酒大堂的喧嚣,后院的厢房则显得十分冷清,房间里充斥着浓烈的草药味与血腥味。洪宇服了药已经睡下,丫头绿歌在床前照看着,李盗酒斜斜靠在窗口,任凭烈日洒了半身燥热。
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停在了窗口处,将投在世子身上的日光遮挡住了大半。
不用回头,李盗酒也知道是谁来了。“张公子可但真是好手段,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的洪钟措手不及。”
张萩笑道:“这还得多谢世子鼎力相助。”
李盗酒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定脑袋还好端端地连在上面,松了一口气,“那间屋子里究竟有什么?”
张萩折身靠在外面的窗口上,正好与李盗酒将整个窗口的阳光都给挡住了,“弩箭,机关就在洪钟的位置旁,只要他轻轻一按,世子就会被万箭穿心,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世子爷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这可是你欠我的。”
张萩神色悠然地盯着院子门口,“在下出门没有告知家人行踪的习惯,也从不带随从。”他拉了拉李盗酒的袖口,示意他往外瞧。
世子爷顺着张公子的视线瞧了一眼,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后院涌入了许多黑衣劲装的粗壮汉子,一个个凶神恶煞,脸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在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他咧了咧嘴,“好巧,我也没这习惯。”
张萩叹了口气,“虽无缘与世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日死也不错。看在如此缘分的份儿上,这次的事,便一笔勾销了。”
“你活了三十岁,我才活了二十岁,和你一起死,亏大了!”世子爷什么都爱吃,就是不爱吃亏,“一码归一码,你别想赖账。”
“就算欠了世子一个人情,那也得你有命收才是。”张萩上下将自己打量一番,再看看李盗酒那消瘦的小身板,绝望地又叹息了一声,“早知会陷入如此境地,在下应该选择寒主司作为搭档的。”
世子爷什么都好,就是见不得旁人说寒诺好话,即便身处险境,也不忘挤兑两句:“他再能耐,还能以一当百吗?”
张萩道:“不需要以一当百,只要能保得住在下性命就成。”
李盗酒还要挤兑两句,却听得床上的洪宇一阵咳嗽,悠悠地醒转过来。他回头看了张萩一眼,行上前去垂眉瞧着他。
“我刚才做了个梦。”洪宇静静地望着账顶,也不知道再同谁讲话,“那个时候我七岁,缠着父亲带我出去玩,结果玩着玩着突然病发,父亲抱着我跑了三条街才回到家;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在床前抹眼泪。”
洪钟与李盗酒的对话,绿歌也听到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是问:“公子可觉着还有哪里不适?”
洪宇偏头看了看他,神色异常的平静,哑着嗓子道:“你去替我煮一盅粥来。”
绿歌担忧看了看他,又回头警告地瞪了李盗酒一眼,终究是去了。
李盗酒拉了张椅子往床头一坐,“喝水吗?”
洪宇摇头,又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账顶。鹅黄的纱帐上飘着白色的羽毛,他看的出神,好一会儿,才开口:“后来每一次被父亲冷眼相待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次的父亲,告诫自己说:他只是太忙了,太累了。我恨我自己身体太弱了,不能帮他分忧,甚至曾经恨过我的母亲,恨她为什么把我生的这么弱!”
他笑了笑,“我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也给他找了很多不爱我的借口。可我从来没想过,我身体里流着的,竟然不是他的血。”他把自己的手腕抬了起来,看着苍白表皮下的根根脉络,神色有些恍惚,“他得要多强大的自制力,才能在每次看到这些血脉的时候,忍住掐死我的冲动?”
这个问题,李盗酒实在无解。
他自幼没爹没娘,六岁才认了李老爹,知道被疼爱宠溺是什么感觉;可这份温暖被李欢庭剥夺了,而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李欢庭的血脉,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长久的沉默后,还是洪宇开口,“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李盗酒愣了愣,听到窗口的张萩应声:“很显然,还是你更了解洪钟。如果他不松手,朝廷也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边关不安宁,一旦开战,朝廷便要用银子。你们就不怕失去了这个来源,国库无力支撑,会自取灭亡吗?”
张萩看向李盗酒,微笑不语。后者笑道:“经查,洪家利用商行之便,向他国兜售兵器、军用药品等违禁物品,以通敌罪论处,三族流放,罚没家产。”他微微垂眉,看着洪宇那满脸的惊讶,继续道:“少当家应该清楚,只要你们洪家的资产充入了国库,支撑一场两年的战争,绰绰有余了。两年之后,朝廷可以扶植起另一个洪家,控制全国的生意,届时照样是钧天的私库。”
钧天首富,一个庞大的家族,就这样在世子爷三言两语之下,成了曾经。不会有人怜惜一个卖国贼,更不会有人会为了他们与朝廷作对。等着洪家倒下的人多得是,他们会隔岸观火,甚至趁火打劫。想要为朝廷卖命的商人很多,为了名利,为了财富,或许是别的目的,哪怕只是傀儡,他们也会趋之若鹜。
而到了那个时候,洪家,就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伴随着咒骂,遗臭千年。
“当然。”世子爷话锋一转,一改刚才的盛气凌人,“鱼死网破最终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谁也不乐见。我与你们洪家无冤无仇,只要洪钟肯退步,凡事都好商量。”
洪宇冷笑道:“世子爷所谓的好商量,就是要我洪家将祖上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基业拱手让出?”
李盗酒道:“洪家是在洪钟手上发迹的,祖上基业有多少你也清楚,要想把一个家族商行做到全国,就算背后有国相支持,没有点手段,能办到吗?洪钟对付杨家的手段只是我所知道的皮毛,他为了能垄断产业,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兜售制造运输违禁品、偷税漏税……真的彻查下去,单单是贿赂朝廷命官这一条,你们洪家就足以被抄家了!”
“没有那些手段,如何来白花花的银子?朝廷每次向洪家开口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洪宇不是傻子,李盗酒说的再多,不过是想说服他,“我洪家手段再阴险,比得过朝廷吗?”
世子爷点了点头,“那倒也是,俗语说,与天斗都不要与官斗;官字两个口,有理没理都是他们说了算。”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轻轻松松地将自己从‘官’的范畴给摘了出去,“少当家真的不考虑和小爷我合作合作?”
张萩提醒某位小爷:“世子还是先想一想怎么保住性命吧。”
世子爷耸耸肩,表示无法可想。
“二位放心,洪家今后还要仰仗二位的地方很多,不会轻易杀了二位的。”洪宇如此说着,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比另外两个有性命之忧的要紧张的多。“父亲想要的,只是张相和敦亲王一个态度而已。他最擅长的是变逆境为顺境,此刻之所以被你们如此挟制,是因为他太过于信任张觅了。”
李盗酒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你竟然还肯帮着洪钟说话。要知道,你这一身病可都是他害的,他让你这么不生不死地活了三十年。”
“可他也养了我三十年,不是吗?”洪宇回视他的目光,“正如世子心里再怎么恨敦亲王,可你不能否认,这十年,你是靠着他才能活的如此潇洒任性。没了他,就你什么都不是。”
一向以口舌见长的世子爷,在这一刻,竟然无言可答!他吸了口冷气让自己冷静冷静,默了半晌,才讪讪地道:“洪七七说你不简单,我还想着,一个药罐子里煨大的病秧子,能有多大的能耐?”
时隔数月,再听到‘洪七七’这个名字,洪宇的脸上漏出些轻微的感伤来。他阖了阖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丝丝缕缕的情绪还是从轻微颤抖的声音中泄露出来,“她提起过我?”
“少当家以为,我是如何知道你们洪家这么多秘密的?高原洪家远离皎城,洪钟将秘密守的那样好,就算是与你们合作关系最为密切的张家都不知情,我又怎么会知道你并非洪钟亲子?”看到洪宇满眼错愕,李盗酒嗤笑一声,“放心,不是洪七七告诉我的。早在杨有善任提刑主司时,圣上就已经将他的背景调查的清清楚楚,也知道他和洪七七之间的事;我叫人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查到了洪七七的生父邱峰,巧的是他早年游历皎城,收了四妹这个半道徒弟。”
话到这里,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世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其必然性,杀人放火、刮风打雷,不论是天灾还是人为,总归是有迹可循;敦亲王府实力雄厚,要想追查一桩陈年往事,并非什么难事。
屋子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却听得外面喧嚣声停,一个女声远远地传来,“邱逸棠有事请见洪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