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洪家,钧天首富,虽然族中无人为官,但有钱能使得鬼推磨。这些年,他们紧紧依附着张觅,在商界如鱼得水,无人不羡。所有人都看到了洪家的成功,看到他们傲然立于山巅之上,看到他们睥睨众生。可无人敢爬到那个险峰去看一看,看看他们脚畔的深渊有多阴冷可怖。
抛开荣华权贵,这些站在孤峰上的英雄,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洪钟的手慢慢地在长案上敲打着,有意无意地拂过案边的黑色圆点,来回徘徊;那张脸上满是风霜侵蚀后留下的痕迹,一道道纵横交错;那双眼中倒映着长案另外一头的年轻人,随意,不羁,从容,玩世。那是所有人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是他们想却不敢付之于行动的轻狂任性。
以及,找死!
“世子究竟想说什么?”老人将手略微向上一抬,停留在长案上黑色圆点的上方。只要对面的男人说错了一个字,就会立即化身成粉。
“当年,李欢庭对陈家见死不救,被陈蓉断了子孙根,所以才把我找回来。”李盗酒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洪当家又是什么原因,才让你不得不养着别人的儿子,而且还得好好养着。”
洪钟面色一沉,虚抬着的手往下一按,却又在碰触到那个冰冷的圆点时,顿住了。李盗酒的话,轻飘飘地传进了他的耳中,“你能杀我一人,能杀得了流言蜚语吗?我都能查到的事,别人会查不到吗?”
“是洪七七告诉你的吧。”洪钟毕竟是久经商场,与人打的交道多了,自然就成了精,“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我养了他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能离开我吗?他需要靠药材来维持生命,这天下间,谁又能无怨无悔地为他提供那些珍贵药材呢?”
“真的是无怨无悔吗?”李盗酒低头望着掌心的骰子,语调幽幽,“可你为什么要在一个无辜婴孩的饮食中下药呢?看着他这些年生不如死,痛苦挣扎,你心里对他母亲的恨,有减轻吗?是恨她背叛了你,还是很你自己无能?”
“洪钟,承认吧,无论当初你留下洪宇一命是有心还是无意,但这些年,你没有一日把他当成你的儿子。”李盗酒慢慢地起身,双手撑在长案上,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俯瞰着对面的老人,“否则,你为什么不把生意交给他打理呢?甚至连实权都不给他?”
洪钟脸上的表情被昏暗的灯火隐藏,但他紧紧蜷起的双手却搁在案上,出卖了他此刻强装的从容不迫。
“因为你怕。”李盗酒慢慢将身体往下压,好似要凭借这虚妄的气势,将对面的人彻底压垮;他的声音也顺势往下压出沙哑感,好似细沙被风吹走,“你怕一旦他得知了真相,会立即反戈,对你不利!”
面对年轻男子的揭露,洪钟从一开始的紧张惶恐,到最后的坦然,不过短短片刻功夫,“说了这么多,世子还没说你的目的呢?你现在也知道,洪宇并非我的亲儿子,他的死活与我没有关系,我在意的只是世人对我洪家的看法;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合作。”
好一只老狐狸!
李盗酒心里暗叹一声,故作失望地坐了下来,耸耸肩道:“只可惜,洪宇并不在我手里。”
他这一句话,再次将洪钟的从容敲出了一条缝,这条缝慢慢地向四周裂开,显露出底下深切的恐惧来。
在皎城,除了李盗酒,还有谁能有此能力绑架洪家的人?还有谁有如此头脑计划周详?
张萩!
‘嘭’。
沉闷的声音打破了昏暗中的沉寂,房间的角落里燃起了一盏孤灯,昏黄的灯光中,映照出一对人的剪影来。为首那人面容惨白,蹒跚着步履一步步走向了洪钟;他的容颜曾经一度消失在黑暗中,又被昏黄的灯火照亮。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人,洪钟愣了半晌,突然起身后退了数步,重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指着向他蹒跚过去的人,声音发抖:“你别过来!”
“父亲。”许是这一路走来花费了太多的力气,洪宇那本就虚弱无力的声音更是细弱蚊足;他听话地没再过去,倚着长案喘气,目光却仍定定地落在洪钟的身上。
洪钟一直后退到身体都贴着墙壁了,才不得不停下来;他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放心,才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洪宇笑了笑,“父亲忘了吗?为了往来方便,你命人在醉杯酒与万通钱庄之间挖了暗道,暗道口就在这个房间里。”
那条暗道是洪钟亲自设计的,他自然没有忘;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确认失踪的洪宇,会从那条密道出来,而且,还是和张萩一起!他看着执灯站在角落里的张萩,这个设计了一切的男子,此刻斜靠着墙壁,脸上是令人憎恶的微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洪钟快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思绪,强自镇定下来,“为什么一开始不出来?”
“从李盗酒出现在这个房间时,我便来了。”洪宇慢慢地将目光投向了李盗酒,“他是怎么激怒父亲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既然知道了,为父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了。你确实不是为父的亲生子,当年你母亲与别人苟合,生下了你。”黑暗中,洪钟的声音持重沉稳,带着洪家家主不可一世的气势,“当年我膝下无子,洪家生意正是关键时刻,若是闹出这样的丑闻,势必会对生意有所影响!”
脚步声起,老人慢慢地向光源处移动,将自己满脸的肃穆昭然于灯火中;他负着双手,昂首挺胸,以此来宣示自己的问心无愧,“一开始,我确实恨你母亲的背叛,恨不能杀了你;但当时你躺在襁褓中冲着我笑,我没能下得了手。”
洪宇仍是笑,“那我身上这病?”
洪钟道:“你这病是打小的根儿,请了许多大夫也看不好。”
“我信!”面对养育了自己数十年的老父,洪宇仍旧只是微笑,“父亲若是真的恨我,也不会花费高价养着我了。”他扬了扬头,将眸中的眼泪逼了回去,又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我信!”
话音刚落,人已经倒了下去。
李盗酒眼疾手快,上前将洪宇拦腰扶住,眼看他一口血从嘴里呕了出来,吓得脸色大变,忙往外大声喊:“来人!”说着话,便将洪宇打横抱起,冲了出去。
浓烈的血腥味在昏暗的屋子里四下走窜,令人心中欲呕。洪钟浑身的力气一泄,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墙壁上。张萩提灯上前,照见老人额头涌出阵阵冷汗。他一把扶起洪钟,将他扶到桌边坐下,嗤笑道:“不服老不行了。”
洪钟急喘了两口粗气,转头冷眼瞧着他,“这一切,都是你和李盗酒计划好了的?”
张萩摇了摇头,“少当家一直就在你们万通钱庄里,是你们自己蠢没有发现而已;至于这条通道,是少当家得知洪当家准备在醉杯酒杀死李盗酒的时候告知的,他是赶来阻止你的;你和李盗酒的对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我实在没料到,那小子竟然知道了这么多。不过,多亏了你们二人的对话,我还在想要如何向洪宇解释他的身世,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了。”
洪钟阖了阖眼,冷笑道:“真不愧是张觅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不得呀!”
张萩毫不在意地笑笑,“昨夜与洪当家说的那些话,目前还作数,若是您答应退位让贤,我还能替你保住洪家;可若是您一意孤行,不仅张家会与你为敌,敦亲王世子又不会饶了你们。”
得罪了张家和敦亲王,等同得罪了朝廷;更何况,洪家还有那份名单捏在提刑主司的手里,与吏部尚书何珏更是结下了无解的梁子。目前来说,倚靠朝廷,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洪钟,仍旧选择了沉默。
他已经习惯了在商界自立为王,叱咤风云,立于群山之巅,看众生仰人鼻息;他在这个高位上站了数十年,习惯了孤高冷清,习惯了无人问津。一下子从上面跌下来,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比那些经商的人要聪明,懂得依靠张家,却又并不属于张家;这世上没有钱摆不平的事,而恰好他有钱;只要舍得银子,就能换来在商界的畅通无阻。可一旦洪家交给了朝廷,就要接受朝廷的约束和整顿、调查,到那个时候,洪家便不再姓洪,而他也不再是商界的王。
人活一世,为的不就是名利吗?
他抬眼看着张萩,这个与他儿子年纪一般的男子……不,那不是他的儿子,那只是一个孽种,一个他用来维持洪家利益的孽种罢了!
“洪家是姓洪的,哪怕是走向覆灭,它也只能在我手上灭亡!”他站起身,眸中盛着幽幽灯火,绷紧了干枯的脸皮,“张萩,等你到了我和你父亲这个位置才会知道,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利,才是真正的权利;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一层一层压迫盘削,只有站在制高点,让所有人都只能仰视你,你才能做自己的主!”
张萩神态清凉地盯着敞开的房门,好一会儿,才悠悠地道:“从洪宇吐血出去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您一点都不担心他;三十年的父子之情,竟比不上他与李盗酒的几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