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浅本是要等寒诺包扎好后再进屋,听他喊自己,少不得整了整精神,推门而入。
老爷子的屋子常年无人居住,虽然有下人打扫,却也难免显得冷清;加上屋中摆设皆为实木所制,一应的软绵之物皆没有,给人一种冷冰冰的错觉。
寒诺正平躺在外间的榻上,身上衣衫褪到了腰间,整个后背都是深深浅浅的灼痕,许多被刀伤剑伤覆盖着;从左边肩膀上拉了一条血口子,直到右边腰腹上,伤口已经发黑发脓;他身下垫着一块医用的绵毯,上面尽是血水。
寒大夫正拿酒精擦拭伤口四周,不时有酒滴入了伤口里,惹的那个一向坚韧的男人也忍不住将牙关一咬,显然是痛极了。
寒浅在榻边坐下,瞧着那满背的伤口,微微蹙眉。他虽出身寒门,却并未上过战场,平时见的最凶险的,不过是菜市场两个屠夫打架,拿着两把屠刀互相吓唬,没曾想刀没拿稳,一人在自己腿上划出了一条大口子。
十里春色生死惊悬,他是真的被吓住了。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第一次偿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而他那个时候才知道,擎牙关数十万将士,每一天都在与死亡擦肩而过;而说话毒爱挤兑人的大哥,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如果,把他放到擎牙关,很有可能连战场都不敢上。
他虽是寒门子弟,实际上,又如何能算作寒门子弟?
“什么事?”寒诺实在痛极,一张嘴,那冷气便直往嘴里灌。
寒浅将目光往窗外移去,压着嗓音道:“下头的人来报,钱世宝的妻子钟氏说,钱世宝曾有一份名单,是他们打点朝中官员的明细,上面有刘六郎与元范的签字画押。只是眼下这份名单在何处她也不知道,我已经令人将钟氏接来,一则希望她对我们查出这份名单有所帮助,二则保证她的安全。”
“让弟兄们注意点,那些人身手了得,绝非蒋家那些打手可比的。”寒诺叮嘱道。
寒浅点头,应说:“我已经让银霜去接应了。”想了想,又道:“李盗酒抓获了那夜伤了公主的人。”
寒诺回头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下文。
寒浅迎着他的视线,面色阴沉,将声音压得更低:“是定风宫的人。”
寒诺闻言将眉头轻轻一蹙,显然十分不解,“殿下慈庵遇刺,是知道绯樱背后有人指使,难道背后指使的人是张后?何微雪死后,红樱以自己的性命陷害熙妃,熙妃被打入冷宫。如此虽然能说得通,也太冒险了。”
寒浅道:“更有趣的一点是,二十六日的夜里李盗酒抓到了人,二十七日一早张皇后便有了身孕。”
大千世界无巧不成书,可有些巧合,未免巧的太过了。“她入宫这么多年都无子嗣,如今年逾三十,膝下又有了太子,却突然有了身孕,这一切是不是巧的不真实?”
寒诺沉吟片刻,问:“殿下知道吗?”
寒浅神情有些古怪,低眉瞧着寒诺,好一会儿才说:“李盗酒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人一离宫就会落在他手里,可此次提出要趁着太子认母之夜抓人的,却是言若公主。”
寒诺默然地望着他。因为身上的伤痛,他牙关紧紧地扣着,眸子里也有痛楚之意,当更多的,是悲凉。
寒浅连忙又补充一句,说:“大哥,毕竟是宫里长大的,这些年公主护着太子,要说她真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柔柔弱弱,也就是你肯信了。”
寒诺沉吟道:“张皇后真要利用绯樱红樱二人构陷熙妃,完全不用如此麻烦。红樱是熙妃的贴身宫婢,只要又她作证,再添些证据,此事大可成了。她用一条人命,难道就是为了让圣上亲眼看到熙妃杀人?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寒浅不如他想的深,只说:“依我之见,此事就由着他们闹去,狗咬狗一嘴毛,反正李盗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张家与何家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寒门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寒诺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没吭声,双臂用力就要起身,却觉背上火辣辣的疼,头上也被人用力地拍了一巴掌。
“要去哪里?”本就沉着一张脸的老大夫更将眼角嘴角往下压,“还要不要命了?”
寒诺微微一笑,道:“眼下不觉得疼了,想出去走走。”
寒大夫利落地将绷带缠上,皱巴巴的眉间一双小眼睛分外明亮,“三日之内,不许出府。”
寒诺无语。军饷案太行之行一无所获,多耽搁一日,便会给那些人多一日时间转移毁灭证据,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可不是为了躺在床上养伤的。只是眼瞧着老人那双常年浸泡在药水中、已然犹如枯槁的手时,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
老人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从里头翻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子,里头装满了小指头大小的药丸。他把东西收拾好了,药箱挂在肩上,方才把瓶子搁在桌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药丸吃了,能掩盖你身上的药草味和血腥味,药效只有两个时辰,多吃对身体无益。”
寒浅瞅着老人一步一停地出了门,随后又将那琉璃瓶子拿在手中把玩,委屈道:“寒大夫还是偏疼你,我伤的那么重,也不见给我吃一颗。”
“若不然,你现在划自己一刀,我给你吃。”寒诺嘴上说着这话,却利索地伸手把药给夺了回去。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沾染了脓血,另外换了件新衣穿上,因怕牵扯到伤口,动作格外迟缓。
寒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调侃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认命地不说了。毕竟,以他家大哥的智商,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他给怼回来。他看着身上背着数道伤口的人穿上里衣、中衣,拿起了外衣,瞪大了眼,“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
“一切疑点都在绯樱身上。”寒诺将外套一扯,刚要反手穿上,背上与心口的伤口便开始叫嚣起来。他疼的倒吸一口冷气,索性将衣服往寒浅身上一扔,自个儿张开双手等在原地,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也有今日!”机会就在眼前,寒浅还是没能忍住,一句调侃的话说完,认命地拿衣给他穿上,又很是认真负责地替他把头发重新束起,最后成功在老虎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说,要是言若公主见到你这幅德行,不得梦想幻灭啊!”
“她不会见到。”寒诺将那药丸塞了一粒进嘴里,余下的都塞进怀中。正要出门,却见老爷子从庭院中阔步而来,少不得候在一旁。
“这两个老狐狸,鼻子比流影还灵!”老人说着话,大踏步进屋来,逮着茶杯灌了几口水,才又问寒浅:“不是说流影丢了吗?找回来了没有?”
寒浅低眉道:“找回来了,在青灵寺抱回来的,也送回青灵寺了。”
老人愣了一下,尔后叹道:“连它都走了。”随即目光落在寒诺身上,见他整装待发,问:“去提刑司还是宫里?”
寒诺道:“提刑司。”
寒老爷子默了一下,说:“我正好要向圣上请安,你先随我一道入宫,再去提刑司。”
寒诺应了声是,老爷子又道:“张觅和李欢庭刚才提出要我接掌兵马司,他们这是在向我们示好,想要将军饷的案子揭过去。倒是省了老夫诸多麻烦,案子你们继续跟紧了,兵马司我照样管。”
老人说着话,将案上那一副还未完成的山水画袖入袖中,阔步出门去了。
寒诺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寒浅身上,“你这个时候不是该在预备营训练人吗?”
“听闻大哥回来,就急着回禀消息。”寒浅打着哈哈,在自家大哥冷眼注视下,坦白道:“那群纨绔太难教了!”
寒诺艰难地抬手在自家小弟肩膀上拍了拍,尔后给了他一个‘能者多劳’的眼神,扬长而去。
皇后有孕,文成帝自然欣喜,短短半日功夫,已经往定风宫赏了三次东西,又命人立即在定风宫后殿辟出一间寝殿来,作孩子出生之用;又命内务府赶制金银首饰衣物鞋袜,可怜了徐诚上了年纪,一时三刻就跑一趟,差点把自己一把老腰给累断了。
可眼瞧着君王高兴,他也乐的跑路,好不容易在定风宫外喘口气的功夫,又见一小太监来禀,说是寒老太师携带寒大人入宫来了,就候在落剑厅,忙忙地又进去禀了。
帝后大喜,太医院一群太医汇聚在寝殿外头,文成帝更是将院首秦岚都唤来,要他亲自照料皇后腹中的胎儿。
“皇上。”张蓿略显几分不安,“您如此大费周章,臣妾实在有愧,宫里难免议论纷纷。”
文成帝喜形于色,将她轻轻按在榻上,连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谁敢嚼舌就把他舌头拔下来。”
徐诚一入门便听到这话,吓得耸了耸肩,话都有些颤,禀说:“寒老太师带着寒主司入宫来了,在落剑厅候着呢。”
一听此话,文成帝大喜过望,又说:“老太师有直接面圣之权,何须候在落剑厅?”他一边说着,人已经往外走去,又吩咐:“在饮宴楼杯酒,朕要与太师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