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开怀畅饮,实际上李环根本喝不了几口,而寒诺因身上有伤,也不敢喝。两个年轻后辈一脸无奈地看着老翁一个人吃空了三个酒坛子,已经在向第四坛伸手。
直到第四坛酒下肚,年近耄耋的老人才抚着自己明显涨起来的肚子,大呼痛快:“在老宅要时刻防着那群小毛头,可把老夫憋坏了。还是圣祖爷的法子好,就将酒拿糟糠埋,比起那些上百年的老酒还香。”
“老爷子高兴就好。”文成帝心中暗叹失策,怎么就忘了老爷子最好这一口,早知道也不拿这些酒出来了。他瞧了寒诺一眼,见寒主司的神色仍旧如平常那般冷静自持,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形态。
老人高兴是真,酒兴上头,还要再喝。文成帝连忙暗暗朝徐诚使眼色,徐公公上前赔着笑脸说:“不知道老太师今日入宫,那酒原是封在勉宫地窖里,若是现在去取恐怕要惊动言若公主。”
“这也无妨,正好老臣要去看望殿下,再向殿下讨要罢了。”寒老爷子一向大度,就此丢开。旋即将李欢庭与张相登门一事说来,说起军饷一案,面上少不得露出些严肃来,“圣上,敦亲王与张相的态度,明摆着是要偏袒两部尚书,一旦寒门继续坚持,很可能会导致朝堂四分五裂。到那时候,圣上能顶得住压力吗?”
李环将案子交给寒诺,便是将决策权交到了寒门手上,如今,寒老太师又把这个问题给丢了回来。
顶得住压力吗?
他当然顶得住,一国之君,自然能忍辱负重。可他怕的,是钧天成千上万的臣民顶不住。他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师,这个老人为了钧天鞠躬尽瘁的大半生,如今解甲归田,本该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可右相寒翼还在战场上,寒门长孙也立足朝堂。他们都在为钧天的长治久安奔波,不惜性命。他身为钧天之主,又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君王起身举盏,朝老太师遥遥一敬,“只要能保我钧天百年无虞,哪怕要朕粉身碎骨受尽千夫所指,在所不惜。”
饮宴楼的大殿宽广,可容得下上百张桌椅。此刻殿中只有三人,这句音调并不高的话,被八根雕龙琢凤的朱漆大柱阻碍回荡,经久不息。
寒老爷子眉色微微一动,仰头看着玉阶之上的年轻帝王,层层记忆冲破闸门,朦胧了视线。他亦携着长孙起身,朝君王弯腰揖礼,将满面的沧桑隐于黑暗中,声音仍旧洪亮:“寒门世代,为国尽忠。”
将门热血,忠于君,忠于国,忠于肝胆义气。那是以血肉为代价的交换,是历经数代家主铭刻入骨血的规矩。
君王的目光在爷孙两个身上来回扫过,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
整整三年,他在这个位置上如履薄冰,眼看着政权四下分散,朝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倘或,这些人但真将钧天放在心上,以臣民为己任,那他也乐的做个甩手皇帝。
可,堂堂护国公之子引水屠村,让本该护佑百姓的利刃,变成了一把悬在老百姓头上的嗜血屠刀;而这一切,紧紧是为了掩盖何微雪杀人的罪证?敦亲王操控着隋崇亮把控提刑司,将律法规章视作他们酬谢纳人的人情,多少冤案无法昭彰大白,多少百姓枉送了性命?朝臣之间贪污腐败之风盛行,终日只知道斗权弄术,却又一次一次地被巧妙地遮掩过去。
此间种种,若不严惩,谈何安邦定国?
可他能力实在有限。先帝一去,原本拥护帝权的人纷纷另寻大树乘凉,而他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有心维护帝权的不是被驱逐,便是碍于相、王势力,不敢直言。
“老太师虽然身在老宅,但一向耳聪目健,对朝中眼下的形势应当十分了结,不知您有何高见?”君王神情微微放松,语调平缓,好似闲话家常。
爷孙两个落座,寒老爷子才慢慢道:“敦亲王与张相对于兵部、户部两位尚书格外看重,圣上从这二人下手,前有护国公杀鸡儆猴,一旦两部尚书倒下,朝臣自然明白,圣上并非当日登基时的圣上。”
文成帝道:“如今京兆府尹以及兵马司尚且空缺,兵马司一职有老太师暂理倒也无妨,京兆府有提刑司在,也不急在一时。倒是这兵部户部两部尚书不能久缺,去了他们二人,势必要另寻他人。朕在朝中无人可用,届时举荐上来的也是他们的人,撤与不撤又有什么区别?”
老太师道:“圣上撤掉两部尚书,是因为他们犯了案应该受到惩罚,而并非是要与相、王站在对立面,既然不成对立,那么新任的尚书任用他们的人又有何妨?只要让朝臣看到圣上的决心,让他们知道,违法犯罪者律法必定不饶,即便不能让他们站到圣上这一面,也必定能让他们心存畏惧。也正好让敦亲王与张相看清楚,圣上放纵他们,不是惧,而是怜。”
李环垂眉苦笑,这样的话,也唯有寒老太师敢言,有这个能力言。纵然他贵为九五至尊又如何?
“朕小的时候,最爱让王叔带着骑马;父皇要打我罚我,护着我的也总是王叔。”身在高位,孤家寡人,他的喜怒哀乐都不可表现的太过明显。可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他也想同其他孩子那样,有个欢愉的童年,也想像皇妹那样,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自朕参政以来,张相给予了诸多帮助,是他领着朕一点一点地熟悉六部事务,是他和王叔把朕领到了这把龙椅上。”
人心,是会变得。尤其是身在高位的人,站得高了,寒风呼啸,遍体鳞伤。那颗热血沸腾的心,在与权财欲念一次次的交替中,初心不复。
“父皇薨世时,朕已经二十七岁,可还是措手不及手忙脚乱;朕的太子如今只有十一岁……”君王面露微笑,却满面凄苦;他的目光落在寒诺身上,“把言若许给你,一则是言若自小便依赖你;二则是因为先帝与老太师早已口头有约;第三,朕也是有私心的。”
寒诺默然起身,微微颔首,听见君王继续说:“朕知道,不论何时何地,你都会一心一意护佑她;而太子是言若一手带大的,绝不会允许他有任何闪失。”
“言若公主是跟在先帝身边长大的,又有圣上时常规劝,并不是外头传言那样差。”寒诺斟酌着措词,却听见阶上的君王轻笑出声。
“朕的话,十句她听进去半句就还是看在父皇的颜面上,可你说十句,她能把第十一句都听进去。”自己不是个好兄长,李环是一直知道的,但好在他的皇妹有个好父皇,而她的好父皇为她定下了一门好亲事。
眼见气氛凝温,老太师从袖中取出那张画卷,强塞到寒诺手中,“把这幅画给公主送过去,再替为父讨要两坛殿前春来。”
寒诺显然是早已料到老人带他入宫的目的,坦然地接了画,同君王作揖辞了。刚出饮宴楼,便有小太监来领着他往后宫去。
听闻皇后有孕的消息,李言若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时隔十一年,皇室终于添了新人,忧的是太子刚刚过继到了定风宫,原本以为这一切就会尘埃落定了;可没想到,这粒尘埃还在低空,狂风再次乍然而起。如果,皇后诞下一个皇子;如果这个皇子将来与阿哟争夺太子之位?
皇后有张相,有洪家,阿哟有什么呢?他只有父皇,只有一个没用的姑姑。可他的父皇是钧天之主,要为天下臣民考量,不可能将他放在首位;他的姑姑连自己一身都无处安放,又该怎么帮他呢?
“殿下。”剑竹领了几个捧着金银首饰的小太监进来,回说:“内务府制了几支花样,用以搭配在凤冠之侧,你看看喜欢哪样?”
几个小太监捧着首饰到床前跪下,将手中举着的托盘高举过头顶,以便言若公主能看的仔细。
李言若低眉望去,有凤穿牡丹样式的、有点翠搭绒花的、也有纯玉簪镂空成芍药花样,在簪身里面镶嵌宝石的。她一眼瞧了过去,却无心思挑选,说:“内务府的麽麽们都是擅长搭配的,让她们……”
“女儿家出嫁就此一次,怎可草草了事?”剑竹上前一步,亲自挑拣着簪子上前,一一拿到她跟前去过目,一面又说:“奴婢若念下去,殿下又要嫌奴婢唠叨;可若是不说,又实在看不下去。自打同寒大人定亲以来,殿下便终日闷闷不乐的,究竟为的什么?难不成,你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吗?”
李言若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在心里问自己:嫁给寒诺,满意吗?
可她一遍一遍地问,那颗心却没能给她答案。
“如果我不是钧天公主,如果没有那道圣旨,他还会娶我吗?”她轻轻一问,随即苦笑着给出了答案,“剑竹,你们所有人都说我与他成亲很好,确实,寒门可以护着我,还由着我像从前那般胡作非为。可这对他不公平,他应该……”
“寒大人,你怎么站在这里?”
青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李言若的话。她呆呆地循声望去,看着那一袭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仍旧是满面寒霜,不苟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