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城的消息一向跑的快,刷新的也很快。太子监国的风头还未过,紧接着便有人传出,敦亲王府的世子妃与世子侧妃不合,离家出走。
“就是前几日,我亲眼看到世子妃出城的,身上背着个小包,那伤心欲绝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皎城外的茶棚一向是贩夫走卒的聚集地,这些中年人力气大,声音也十分洪亮,“就那一眼瞧着,不比那刘家小姐差。”
立即有人接口道:“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李世子和王妃有染,才有昨日世子妃离家出走一说?”
立即有人附议道:“就是,想那敦亲王年过半百,而王妃却是如花美眷;李世子虽然混账,但容貌上还是不赖的,何况二人又是从小在一处的情分,那不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吗?”
“可不是。我还听说,但年敦亲王被先王妃伤了子孙根,无法人道。这才把个李盗酒宠了个无法无天!”
“说起来,当年先帝是但真狠,那陈蓉可是嘉和郡主的外孙女儿,硬是半点没手下留情,把个陈家灭了个干净!若非敦亲王狠心不肯相救,她也不会下得起那个歹毒心肠。毕竟是夫妻一场……”
“夫妻算是什么?没听说过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何况身在侯门高第,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仗着城外并无巡逻士兵,亦不会有达官贵人在此歇脚,众人一言一语间,尽数侯门辛密佐茶水。
烈日当空,数骑轻骑疾驰而来,在城门外停下。马上当先的男装女子率先下马,将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搭,朗声道:“店家,上几碗茶水。”
茶棚宽敞,有数个隔间,几个彪形大汉随着姑娘入了茶棚来便占据了一个隔间,引得众人纷纷偷眼观看。
眼瞧着他们言行举止皆是行家,又瞧见中间掺了一个半老徐娘,那一身黑衣劲装的女子英姿勃发,面容清丽恬淡,虽不说十分惊人,也很耐看。
知道这一行人身份必定不简单,众人议论声渐渐压了下去,却从侯门高墙里的风流韵事,转为对这一行人身份的猜想。其中一个身穿宽袍的,整了整自己衣襟,把手里的粗瓷劣茶硬生生端出了玉杯青酒的气质来。“在下曾友泰,可否敬姑娘一杯?”
女子抬眼瞧了一眼,回首同自己同伴笑了笑,不置可否。
隔间里嘲笑声迭起,那曾友泰自觉失了颜面,可瞧着女子一行人也并非好惹的,不敢如何造次,只得弯腰揖礼赔罪。只是他一礼还未揖完,却被一只苍劲的大手给托住,抬眼一瞧,却是个眉目清淡微微含笑的绯衣男子。
“兄台袖中可真香,用的是什么?”男子缓缓开口,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可否让在下过过眼?”
那曾友泰细细将男子一瞧,确定自己不认识,只瞧着他衣着鲜艳大胆,衣襟领口往下开到了锁骨处,露出佩戴在脖颈上的一截红绳。他愣了愣,随即仓促挣脱开男子的手,说了一句:“没什么。”
那男子却不放过,将手中折扇向前一递,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直端然看戏的男装女子此时笑道:“不过是些劣质的蒙汗药,为难他做什么?这种小虾米上不得台面,没得弄脏了公子的手。”
此言一出,茶棚里歇脚的众人都惊讶起来,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不定,想瞧出真假来。倒是与女子同行来的几个汉子雷打不动地低头吃茶,不时低声与那妇人讲两句,似在宽慰。
那自称是曾友泰的人闻言骇的面色发白,却强作镇定,高声为自己辩解:“姑娘清高,是小子唐突了,可也犯不着平白诬陷小子清白。”
“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我寒门要护的人,他趁早打消念头。”寒银霜话是对那曾友泰说的,却一直看着绯衣男子。
在她的注视下,绯衣男子松开了手,顺势便在寒银霜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碗茶,朝她遥遥一敬:“失敬,早知是寒门女将,小子也不多此一举了。”
寒银霜却朝他虚虚一抱拳 ,笑道:“张公子这碗茶味太重,银霜无福消受。”
两人各自一句话点破彼此身份,随后大大方方相视一笑,倒是把茶棚中其他人都惊了惊;而那曾友泰原还呆站在原地,听闻那绯衣男子的身份,更是吓得双腿乱颤浑身哆嗦。
寒门多为儿郎,唯一一个年轻女将,是自幼跟在寒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寒银霜;天下间姓张的人不少,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又能被寒门的人称一声公子的,整个皎城,应该只有一人!
“你们寒门的人,一向都是如此快人快语的吗?”张萩倒也不气,自顾自饮了那碗茶。
寒银霜笑了笑,没多言,只将视线转向那曾友泰,问:“还有事?”
隔间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尿了吧。”
寒银霜顺势往下一看,果然见那曾友泰脚下一滩水渍,暗骂一声没用,才又转头同张萩说话:“毕竟是个武人,不懂得你们文绉绉的那一套。”她伸手往后指了指那妇人,“钱世宝的妻子,听说她手里有关于军饷案的证据,这一路走来遇到了不少人,都是想杀人灭口的。”
‘咚’的一声,茶棚里的人都循声望去,却见是那曾友泰被吓得倒在地上,早已是三魂丢了七魄。
张萩回头看了一眼,“这样的货色对寒门中人来说,恐怕连小虾米都称不上,也许是见姑娘是女儿身,便轻视起来了。”
寒银霜笑笑,“若是张公子出手,小女恐怕就没有招架之力了。”
张萩看了看那位神态仓皇眼神呆滞的妇人,“寒姑娘说笑了,我又为何……”他的话还未说完,眼眸中便倒映出远方几条黑影奔腾而来。
众人也都听到了马蹄声,比起刚才男装女子一行人赶来时更急更大的声音,他们甚至能看到茶碗里的水在晃荡,能清楚地感受地面的震动。
随着那一阵黑影越来越近,首先清晰跃入众人眼帘中的,是一面黑底红纹的张旗,旗的正面用银色绣了个大大的‘寒’字。
“那是寒家军的幡旗!”
“打头的那人我见过,是右相寒翼!”
在一片低低的喧哗声中,数十轻骑已经到了近前。为首一人方脸剑眉,身穿黑金甲胄,冷冽的目光从凉棚中扫过。
寒银霜早已领着众人出了凉棚候着,只等马蹄声落,便揖礼高唤:“将军。”
寒翼低眉看她,神色冷峻,“你在这里做什么?”
“属下奉命护送证人入都。”寒银霜低眉,语速飞快地回禀。
寒翼点点头,朝后头抬了抬手,又对寒银霜说:“正好,回都的路上救下了两人,因军中无女眷,就由你带回府去,待我入宫禀明了圣上,再另做安排。”
寒银霜点头称是,随后抬首一看,后头有人牵了一匹马上前来,马上坐着两个女子。前头一个浑身血色狼藉,已然晕了过去,后头护着她的女子寒银霜却认得!
“世……”她一句惊呼刚要出口,却看到何四妹朝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愿自己的身份在此暴露。
寒翼见她所带的人,多是寒门留在京畿附近打探消息的,身手虽好,到底比不上战场上下来的人,便又拨了两队共八人给她,自己先行去了。
寒银霜也不再耽搁,叫人好生照料何四妹与那女子,紧随其后入了城去。
漫天沙尘过后,茶棚中一片寂静。
不知是谁,率先叹了一句:“此生若有幸为寒门子弟,死而无憾。”
另一个声音嘲讽道:“让你上战场,你敢拿命去拼吗?”
又有人说:“刚才那女子好生眼熟,该是在哪里见过。”
“是个女人你都见过!”
张萩静静地立在茶棚的荫蔽下,含笑的目光追逐着那数十轻骑,渐渐往城中递去,不知迷失何方;他站了许久,才回头看了一眼仍旧瘫坐在地的曾友泰,脸上笑意不减,话却是刀子一般。
“找个好地方自行了断,你的家人,我会代为照顾!”
轻轻一句话,却教那个本就浑身打颤的八尺儿郎抖动的更加剧烈。他已经吓得失禁,浑身似乎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半点挪动不得;嗓子也被卡住,求饶的声音发不出来,只是满眼希冀地仰望着清瘦的绯衣公子,渴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点怜悯。
可张萩在说完那句话后,在桌上搁下两个铜板便离去,没有多余的话,自然也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哀求。随着寒家军的轻骑入城,右相寒翼回都的消息不胫而走,一路从承乾街传到德仁街与厚坤街,从升斗小民的口中,传入乡绅富豪、达官贵胄的耳中。
寒门长孙一回皎城,便得了提刑司的职务,并且一力将蒋凤鸣定罪下狱,间接地造成了蒋府的衰落;寒老太师一回都,便得了兵马司与辅政的资格,并且让寒二公子成了京畿预备营的指挥使;所有人都在引颈盼着,盼着经年在擎牙关戍边的右相回都,又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