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彦拜访了郊外的某户人家。
别致的门上挂着名牌,铜板上横刻着姓氏。从大门到玄 关,铺着一条碎石路。
“很漂亮的房子。”充彦说道。 “用退休金好歹建起来了。唉,到这把岁数,才总算有了
自己的房子。”吉田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数月前,充彦获得消息,这位吉田先生的弟弟浩之,正 是“那女人”山口叶月的不知第几个受害者。
于是,充彦决定登门拜访。 纵观叶月引发的一连串案子,吉田浩之一家堪称最大的受
害者,同时导致了最为悲惨的结局。 俗称“T市一家三口杀人案”的这起案子,简言之就是“吉
田浩之创业受骗破产被妻责备,一时冲动杀死妻女”。 哥哥吉田当时绝口不谈,对媒体的采访要求也一概回绝。 而他自己为何又将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迎进家门呢?充
彦不禁好奇。
“其实啊,去年我被查出得了胃癌,已经扩散到半个胃了。” “什么?”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充彦目瞪口呆。他连忙补充道:“我不
知道您病了,那个……也没带点水果什么的。” 吉田哈哈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知道自己得了癌,我
突然在想,该不该让一切藏在我这个老头子心里,就这么死 掉。如果我不把真相说出来,弟弟会继续背负一切罪名,那他
就太可怜了。” 老人说得痛切。
他喝了口茶杯里的茶,“呼”地一声短叹。 “我弟弟浩之,跟我相差九岁。年纪差这么多,倒更像半
个父子。毕竟我的个头力气都占绝对优势,连架都打不起来, 完全是我在宠他。所以即便他长大成人,个头比我高,在我看 来还是那个‘可爱的小浩’。”
“深有体会,”充彦点头道,“我也有过岁数差很多的弟 弟——不对。”
他一顿,改口去掉了“过”字。 “哎呀呀,”吉田眯起眼问,“小多少岁?” “差了一轮多。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充彦有些为
难地挠着剃短的平头。
“一开始在电话里也说过,我的家人也是那女人的受害 者。其中弟弟一直下落不明。要说为什么事发之后没有立刻找 人呢,因为有异母兄弟这层复杂的关系……”
他用力按着额角。 “我非常后悔。当时无论如何,也该立刻抛开一切去找他。” 他的声音里掺杂着灰暗的色彩。 “明年春天开始,我就会调到九州的分公司工作。这下不
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本州。所以我想在调走之前,先把能做的 都做了,硬是向上司申请了停职半年。”
充彦的话让吉田睁大了眼。
“你也太乱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笑过之后,吉田忽然转过头去。 “那我也不能让自己后悔啊……”他喃喃自语。
吉田长大之后考上公务员,进了市政府工作。身份和薪水 都算稳定,不过工作完全是例行公事,很是无聊。
所以他开始成天酗酒。 “跟你说,千万别进机关工作。身为男儿,就该成为一国
一城之主。我是没什么出息了,浩之,你一定不能重蹈我的覆 辙。”吉田这样告诫弟弟。
“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就是我的那些话害了他。” 他痛苦地垂下头。 “是不是我这个笨哥哥的牢骚,在他脑袋里扎了根?是男
人就要做番大事,最好是成为一国一城之主。这都是喝醉后说 的胡话。可他从小听着这话长大,或许就像催眠——不对,是诅 咒——不知不觉深入骨髓。”
他扶着额头。
浩之高中毕业之后,在班主任的推荐下进了当地的建筑 公司。
虽说是在总务科上班,不过也经常前往施工现场,所以经 常接触到的同事说好听点是豪放磊落,说难听点就是野蛮粗 俗。对老实的浩之而言,绝不是什么舒适的环境。他自己也 经常这么抱怨。
每当这时,吉田都会摆出年长者什么都知道的面孔,教育 起弟弟。
“我懂。我虽然在机关上班,调了科室之后,也遇到过奇 葩,我都惊讶‘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总之,你做好自己的 事就行。工作都是这样。”
吉田单身了很久。直到三十八岁,才经上司撮合相亲结 了婚。
不知是不是受此刺激,弟弟浩之也在第二年举行了婚礼。 那年他三十岁。
然而兄弟二人都久久没有小孩。
吉田和妻子商量之后,决定“顺其自然吧,怀不上就算 了,夫妻俩好好过日子就行”。不过弟弟弟媳选择了不孕不育 治疗。
到了浩之四十岁,妻子三枝子三十七岁那年,他们期盼已 久的大女儿千弦终于诞生了。不可思议的是,就像来了劲,三 年之后又怀上了二女儿衣织。
浩之欣喜若狂。 吉田没有孩子,对两个侄女就像对待亲女儿一样疼爱。 他的妻子也像和婆婆比赛似的,高价的女婴服一件又一件
地往浩之家送。 “而且,这两孩子都生得漂亮。就算除去伯父的偏爱,也
算得上是大美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别说浩之,连三枝子也长 相平平。真不知老天爷开了什么玩笑,居然给了他们两个眉清
目秀的女儿。” “可是,从结果看,或许这就是不幸的根源。”吉田说道。 “弟弟总是说,我家两个女儿都不输那些千金大小姐。漂
亮可爱又有气质,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儿。可是自豪之后,他总 会垂下肩膀发牢骚。”
——唉,我要是能更争气些就好了,就能打好基础,让千弦
和衣织嫁进好人家。
我想让她们有个好归宿,希望有富家少爷对她们一见钟 情,让她们这辈子不受一点苦。这样我就随时都可以瞑目了。
听了弟弟的感叹,吉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说:“笨蛋, 别说不吉利的话。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前,父母的任务就是要健 健康康的。哪怕不需要,我也会帮忙。”
每每这时,浩之总会垂下眼说谢谢大哥。 “出现转折——没错,是在浩之五十三岁那年。” 吉田的眼神忽然缥缈起来。
浩之一家所住的房子,正好遇到城市重新规划。计划趁着 改建车站,修一条直路把车站和高速路连接起来。
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巨款,汇进了账户。 账户的余额让浩之夫妇瞠目结舌。 用这笔钱即便修栋豪宅,都绰绰有余。看到金额的瞬间,
浩之暗自下了决心。
——创业吧。 让女儿们成为“富家千金”吧。只有小钱还不行,比起有
钱更要有名。为了孩子们的将来,我要尽量给她们镀金。 眼看就要退休,浩之非常着急。 毕竟是中年得子,时下又不景气,退休金也随之减少。他
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才能为了女儿来花这笔钱。 趁机而入的,就是“那女人”。 山口叶月是何时接近浩之的,吉田也不知道。只能说,等
回过神来,她就在那儿了。 与此同时,浩之完全变了个人。 新年伊始时。 “大哥,之后是互联网的时代。”
“你知道网络吗?那浏览器呢?这怎么行,你这样会落后 于时代啊。”
“网上拍卖是个商机。现在就算不登记,也能开公司。别 担心,只要纳税,上面就不会管。政府机关都是糊涂账,大哥 不也经常说吗?”
他两眼放光,夸夸其谈。 “具体是什么业务?你说不登记,该不是骗子公司吧?出
入的钱都严格通过银行了吗?” 面对吉田的质问,他却总是转移视线含糊其辞。
“他最初的目的,是让小千和小衣成为‘富家千金’,让 她们走到哪里都不会丢脸。我也深信不疑。可不知不觉,他的 目的和手段颠倒了。用来历不明的钱给女儿们买漂亮衣服,完
全不是为她们着想啊。他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吉田叹气道。 “您亲眼见过山口叶月吗?”充彦问。 吉田皱起眉头:“只从远处看到过,从没面对面交谈。出
事之后,我无数次后悔,要是跟那女人对峙就好了。应该当着 弟弟的面,扒掉她的伪装。可是那时候——说来丢人,那女人总 让我有些毛骨悚然,根本不想靠近她。”
在他的袖手旁观中,过了半年。 入冬,母亲打来电话说“被查出胰脏癌”。 母亲已经年过八旬,医生说不建议做手术,选择了副作用
尽量小的抗癌药治疗。 之后吉田夫妻二人定期接送母亲去医院,还要照顾她,忙
得不可开交。可弟弟弟媳就只匆匆露过一次脸。 “对不起,我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弟弟抛下这句话就回
去了。
如此薄情,连吉田都忍不住冒火。他的妻子更是直截了 当,含着泪愤愤道:“他们变了,一点小钱就让人变得没心 没肺。”
吉田虽然呵斥了妻子,心里却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浩之和三枝子来探病却空着手,也不问医疗费是谁在出。
两人都灰头土脸,瘦得厉害。然而,那时吉田却没有余力去关 心他们。
接着,又过了半年。 噩耗来得太突然。
玄关门铃乍响,当吉田开门看到瞬间举到眼前的警察证, 这才知道“弟弟家出事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搜查员,“这半年和弟弟一家很少往 来,只知道他在创业,其他就不清楚了”。
他无法给出任何具体的证词,毕竟浩之的话本身就很含糊。 “出什么事了吗?”
吉田不停追问。 “我弟弟一家出什么事了吗?浩之他没事吧?小千、小衣
呢?”他揪住搜查员叫道。然而对方却守口如瓶。 他得知事件的全貌是在数日后。 讽刺的是,竟是借他人之嘴听来的流言蜚语。 浩之杀害妻女并在浴室分尸,这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恶讯。 “怎么可能?”刚听到时,他一笑了之。 “这世上他最心爱的就是小千和小衣,她们是他的宝贝。
把她们……把她们杀掉,还什么碎尸?别胡说,开玩笑也要 有些限度。”
然而,这并不是玩笑。 是附近的主妇发现的。她来送传阅板,奇怪的是怎么按
门铃都没人来应门。 她试着一转门把,门没锁。于是她发挥乡下人特有的不客
气,边问“太太,太太,在家吗”,边冒失地进了屋。
日本社区一种情报流动的方式。居民区里有什么活动、注意事项,都是通过传阅板 来通知的。
客厅没有人影,厨房也没开火,屋里一片寂静。 不过,从浴室传来了“咕咚”的声响。 “太太,是你吗?”主妇说着推开了拉门。 下一个瞬间,她眼前是一片血红。
红色、肉色、赤黑的紫色、带黑的褐色。难以形容的恶 臭,是血和内脏,还有肠子里的东西散发出的刺鼻臭气。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警车赶到现场。 浩之没有逃,只是在妻子的尸体旁发呆。 他的妻子三枝子被勒死,赤身裸体,脑袋四肢都被切断。
左手直到手肘的肉都被削掉,只剩骨头。 “我一点一点把肉削掉,冲进了排水沟。我怕量太多会堵
上,就分成小份,分很多次趁夜里扔进了公园厕所。”他供 述道。
至于被问及为什么连女儿都不放过。 他这样作答:“父亲成了杀人犯,她们岂不是很可怜?到
头来还是要受苦。所以我想,还不如一狠心。女儿们是在温室 里长大的,肯定过不了苦日子。”
两个女儿的尸体下落不明,不过从排水沟找到了骨头的碎 片,还有部分皮肤组织。经DNA鉴定,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概 率,来自浩之的亲生女儿。
“是我太蠢了。” 浩之当着搜查员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我心里也意识到,这是被骗了,可是已经没有退
路。真应该刚一察觉就收手啊,虽然钱没了,也并非无法弥 补。可我没能回头,我没法承认自己的过失。”
当晚,他在拘留所里自杀身亡。 他把身穿的T恤下摆撕碎吞下,窒息而死。 审讯才刚开始,案子的全貌还不为人所知,只有他自供的“杀
了妻子和两个女儿”。 他的自杀,给惨案拉上了帷幕。
这件事在专题节目和周刊杂志上略有提及,不过正好和时 任大臣的丑闻撞车,没能引起关注。一家三口遭残杀,没想到 竟一声不响地被人们遗忘。
“没搜到山口叶月吗?”充彦问。 吉田摇摇头。
“至少我没听说那女人后来被捕。我自然向警方提出去找 那个女人,而且是一次又一次,费尽唇舌地求他们。可是在最
关键的凶杀上,弟弟已经供认不讳,也没有证据显示那女人侵 吞了弟弟一家的钱——你也知道吧,她几乎没有犯下能挑战警察 能力的案子。”
不过,大概是在案发两年之后,已经没有媒体上门采访, 也不再有陌生人把吉田叫住。他自己也不再做噩梦,一切总算 开始平息。
这时,妻子却突然开了口:“其实在出事之前,浩之来过 咱家。当时你不在,我让他改天再来。他却一脸苍白,说什 么‘说不定,到时就再也来不了了’……”
吉田愕然不已。 他问,为什么一直不说。妻子说她害怕。
她说——我怕变了个人的浩之,也怕你为了弟弟奔走,我不
想咱家被连累。结果还在犹豫就已经出了事,错过了说出来的 机会。
吉田又问,浩之到底说了什么。 可是妻子一脸困惑,只说“他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知道
在说什么。感觉他完全不正常”。 妻子还说,他的包里装了厚厚一叠莫名其妙的纸。 “是字据。”浩之好像是这么说的。 妻子说,她只瞥了一眼,纸上似乎全是手写的字,每张末
尾都有署名和手印,而且全都写在传单背面,充其量不过是一 叠涂鸦。
“终于从那家伙手里要回来了,我回头就全烧光。告诉哥 哥,我不会给他添麻烦。之后的事,完全不需要担心。”浩之 两眼放着光笑道。
看眼神就知道,那不是正常人。 “放心吧,嫂嫂。我——我啊,犯了很多错,一事无成。不
过,我绝对会保护好家人。” “浩之,你到底是怎么了?”她颤声问道。 “对不住,太丢人了,我说不出口。”他只是如此作答。 几天之后,浩之就被捕了。
吉田缓缓摇了摇头。
“我弟弟——那家伙确实是傻吧。笑我‘当着公务员,不知 世间险恶’,可他不也在同一个公司一待就是三十多年,跟我 又有多大差别?有个贤惠的好太太,生了两个漂亮女儿。要是 他能知足该多好。为什么会这样啊?是因为这种不大不小的幸 福,会让人产生贪欲吧。”
他又哭又笑地歪了脸。 直到现在,吉田还会和妻子说:“至少,能救下小千和小
衣也好啊。”然后一直痛哭到天亮。 那是对好姐妹。姐姐千弦对谁都温柔相待,大家都说“是
个天使似的好孩子”。妹妹衣织则打心底里仰慕姐姐。如果她 俩还活着,如今正该是最美好的年纪。
充彦垂下头。 一阵沉默后,他平静地说道:“吉田先生,我一直在追踪
那女人的踪迹。最大的目的自然是弄清弟弟的下落,但我也无 法放过那女人。”
他的尾音在发颤。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原谅她。她在无数家庭寄生,又让
每个家庭家破人亡,我无法原谅她和同伙悠然度日。对她们而 言,哪个家庭都不过是寄居蟹的外壳吧?可是那些壳里全都住 着家庭,经营着各自的小幸福。绝不是她们那种人可以随意践 踏的。”
接着又是一阵短暂却深刻的沉默。
充彦又开了口:“在我掌握的线索中,那女人犯下的案
子,最早一起是在二十二年前。虽然从那时起她就化着浓 妆,不过有证词显示,那时还能判断她的年龄。听说是在三 十岁上下,恐怕现在已经超过五十了吧。不,说不定已经快 六十了。”
吉田喉头“咕咚”一动。 充彦微微颔首。
“这几个月里,我见了很多人。其中一位这样说过,‘那 女人,真的存在吗?会不会是某种怪物啊’。”
“我无言以对。在一次次的调查过程中,我曾无数次想, 那时候他的那句话,说不定就最接近真相。”
他静静地说完,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