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然刮来一阵风,美海不由得缩起身子。
前不久还穿着半袖都会冒汗,进入这周就一下子冷了起 来。不知不觉,隔壁草丛嗡嗡叫的蚊群也已销声匿迹。
——再过两个月,又该下雪了。
想到这里她就泄气。 今年想早些买好大衣和长靴准备过冬,整个夏天都忙着打
工。可现在,说不定哪样都买不成了。 倒并不是说打工没发薪水,或者被克扣。薪水是每月的二
十号结算,已经按时全额支付。 她在非全国连锁的地方快餐店打工,厨房工作还算忙碌,
工作氛围也挺和气。店长人很好,也交到了朋友。
——可是啊。 美海皱眉看向手里提着的便利店塑料袋。 袋子里是刚买的三文鱼饭团和热狗。 这就是美海今天的晚饭。
自从出了狗那件事,叶月就不再给美海准备饭菜。早上放 在桌上的便当,只有亚由美和琴美的两份而已。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原本打工挣来买大衣和靴子的薪水,正被伙食费一点一点 削减。虽然她尽量把一餐控制到三百日元以内,但午饭晚饭就 要六百日元,也是不小的开销。一天六百,一个月乘以三十
天,就是一万八千日元。 不过,美海还多少抱着些乐观。
这种日子不会永远持续。总有一天,叶月也好朋巳也好圭 介也好,全都会离开皆川家。这样就又会回到从前平稳无聊的 日子。嗯,不会错。
可不是,自己的家怎么可能被陌生人侵占支配——又不是漫
画,现实中不会有这种事。 而且我家又没钱。
勉强称得上资产的,也就是这栋建成超过二十五年的双层 木造房而已。从小父母就说,想继续读书就得自己申请奖学 金。她听母亲悄悄嘀咕过,智未的葬礼几乎花光了仅有的一点 积蓄。唯一能倚靠的奶奶,也牢牢揣着存折自己进了养老院。
所以说,这个家里没有值得被侵占的东西。 美海嘟囔着宽慰自己。 她当然有危机感,浑浊沉闷的不安也始终笼罩着全身。可
是,她总感觉不真实。 怎么可能?不可能,至少我家不会。
人生在世,总以为自己至少不会遭遇多大的不幸。没有任 何根据,抱着乐观的信心,全无防备地在路上阔步而行。
越是年轻,这种毫无依据的自信越是强烈。他们还跟病痛 衰老无缘,对死亡也只有个抽象的概念而已。
别说自己的死,就连双亲的死他们也无法想象。即便道理 上明白,现在正值中年的父母终会变为白发老人,迎来死亡,
却完全没有实感。 而年仅十六岁的美海,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明明现在危机近在咫尺,她却还以为“总会有办法”。 不,是她希望能这样骗自己。
对十六岁的少女而言,直面眼前的现实,是太过沉重的 负荷。
母亲只顾别人家的孩子,对亲生女儿们不闻不问。父亲只 会弃家逃走。三个陌生人在家里徘徊,就连姐姐妹妹也逐渐被 他们拉拢。
不知为何,叶月从一开始就对美海视而不见。 她从不像对待琴美和亚由美那样,用谄媚的声音跟美海说
话。印象中,甚至没有面对面直视过美海的眼睛。 说起来,西施犬闯入家那次,不知为何她似乎误以为狗是
美海放的,脸色大变,激动不已。 或许她对美海不是无视,而是更接近敌视。 美海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玄关门,又同样悄悄关上。逃也
似地冲上了她在二楼的寝室。 她反手锁上门,这才松了口气。 开学之后,毕竟不能再像暑假那样,经常留宿朋友家。
再说了,就算是朋友,不仅白吃晚饭白洗澡,而且还留下 来过夜——脸皮也太厚了。即便朋友不介意,也对不起朋友的 父母。
美海放下书包,脱掉校服换上居家服,坐到了书桌前。
晚饭只有饭团和面包,非常寒酸。 不过也好过轮着吃牛肉饼、可乐饼和蛋包饭。她已经腻到
不能再腻,光想想就要吐。 她极力不在便利店买瓶装或者罐装的饮料。为了节约,都
尽量喝自来水。她用塑料瓶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接满了水,好 用大量水把干巴巴的面包和饭团冲进胃里。这就是美海最近的 吃饭方式。
至于洗澡,则是等到夜深人静,才偷偷去洗。 洗澡水是大家用剩下的,很脏。不过光是没拉开塞子把水
放掉,已经让美海感激了。在这样逐渐转凉的季节,淋浴难保 不会感冒。
厨房基本不准她进入,不过暂时还没有不让她用浴室的意 思。说来可笑,美海竟对此心怀感谢。
她用自家的浴室,凭什么非得感谢叶月?虽然理性上明 白,可是她的感觉已经逐渐麻痹。无论怎么被排挤在外,只要 还在这家里过夜,就不可能不受家里笼罩的异样空气所影响。
美海刚吃完节俭的晚饭,楼下微微传来了脚步声。 她打开门,悄悄往楼下看去。 只见是母亲在走动。她步履沉重,动作异常缓慢,熟悉的
衣衫显得空空荡荡。 母亲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她,“唰”地抬起头来。 美海连忙把脖子缩回门里。 她不由得用手捂着胸口,心脏打鼓似地怦怦直跳,额头瞬
间挂满冷汗。
她回想起刚刚看到的母亲那张脸。
——妈妈,瘦了。 她的颧骨清晰可见,眼睛却炯炯有神。她冰冷地凝视着前
方,仿佛忘了眨眼。整张脸就像一下子成了黑洞。 忽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美海从门缝悄悄偷看。 她以为是母亲,结果错了,是琴美姐姐。
琴美的脸和母亲正相反,泛着青黑色。她的眼神游移不 定,上半身摇摇晃晃,上楼梯时不停撞击着墙壁。
姐姐也没睡觉啊,美海心想。 琴美照样每天都把圭介拉进房间,叽叽咕咕聊到天亮。虽
然听不清内容,不过说话声会透过墙壁沉沉作响。说话的基本 都是姐姐,圭介只是附和而已。
——母亲和姐姐,完全成了病人。
自从朋巳来到这个家,已经过了四个月。 叶月随后而来,接着连圭介也住下不走。 就算能勉强接受叶月,她也无法容忍圭介的存在。自从他
把这里当自己家似地随意走动,美海就几乎在自己房间闭门 不出。
无论是母亲还是姐姐,她都没怎么见过面了。 她在想,那两人是不是根本没睡觉。恐怕只是抽空打了一
两个小时盹而已。
美海有过熬夜准备考试的经验,两天不睡已经是极限。第 三天白天,她倒在床上几乎是昏睡过去,等醒过来已经是第二 天的早晨。
恐怕母亲近一个半月都是这种状态,姐姐也有一个月了。 根本无法想象,她们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要是这样放任不管,会不会出人命啊?
美海头一次有了这种念头。 她打了个寒战,就像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 是身体先撑不住,还是精神先告饶,都只是时间问题。她
终于切身体会到,已经没有时间从容等待了。 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美海稍等了几分钟,悄悄溜出走廊。她探出头,瞪着最西
端的房门。
二楼这层有三个房间。第一间是琴美的,紧挨着是美海的 房间。隔着走廊是姐妹的衣物间,有四块榻榻米大。然后就只 剩简易盥洗间和厕所。
而叶月,就在那个四块榻榻米大的房间打地铺。 不过她在那个房间的时间绝不算长。她夜里一直跟母亲和
朋巳在客厅,早上和傍晚又往来厨房和客厅。应该只是白天来 睡上五六个小时。
——不过,说不定房间里会有她的私人物品。
美海暗自嘟囔。
听说叶月逃进这个家时,只带了一个蕾丝小挎包,所以
恐怕并没有多少私人用品。应该就是化妆品、手帕和些许零 钱而已。
——不过,房间里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来到皆川家之后,她不可能什么都没偷。首先,家里人都 知道她现在掌管着日常开销的钱包。不过应该还不止。很有可 能,连存折或者房产证也被她收走了。
美海握着手机,轻手轻脚向西端的房间走去。 如果有所发现,她打算用手机拍下来。 或许母亲和姐姐会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不过只要有证据,
应该会有大人愿意相信我。 她轻轻握住了门把。
握住,转动——就在这时——
“你在干吗?”背后响起了没有抑扬的说话声。美海全身 的血液都退到了脚下。
她扭过头。 叶月就站在跟前,她身后是琴美。
败露了。包括刚刚窥视姐姐,还有我的决心。 肯定是姐姐通过内线电话叫来了叶月,对她说二妹在四处
搜索。
叶月的右手一闪。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美海一个踉跄,后背狠狠撞上了墙
壁。接着是“咚”地一声巨响。美海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是 自己倒地的声音。
脸好痛,一阵发麻。 美海呆然仰视着叶月。
面具一般涂白的脸,眼圈周围粗重的黑眼线,鲜红的嘴唇。 美海再次感慨,这女人是何等奇怪、何等阴森啊。为什么
这种女人,会赖在我家不走啊? “我在问你,你在干吗。” 叶月的声音是和现况不搭调的端庄。 “我在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叶月伸出手,抓住美海的衣襟,硬是把她拽了起来。可她 膝盖使不上力,又一点点往下滑。
美海从没这样近距离看过她的双眸,那眼里同时浮现着憎 恶和欢喜,清晰可辨。
我就知道,美海心想。
——不会错,这女人,不正常。 “为什么不回话?”
叶月一把揪住美海头发。她的动作十分粗暴,而且,异常 娴熟。
“你想无视我吗?你在看我笑话吧?你算老几,总是自命 清高的态度,你当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吗?”
她的右手在美海脸上不停地拍打。 “啪、啪”,耳边是肉被抽打的厉响。纤细的手腕仿佛抽
着鞭,每一下都伴随剧痛,让她泪眼模糊。 “都说了让你回话!”
唾液飞溅到脸上。近在耳边的怒吼震得鼓膜发痛,接着又 是一巴掌。美海抬起手防御,却被轻易挥开。
无论脑袋、脸颊还是耳朵,都遭受着暴力。嘴里不知哪里 破了,一股血腥味。
美海吐出带血的唾沫。却被说弄脏了地板,又是一番打。 巴掌落在耳朵正上方,脑袋瞬间一晕,脚下也一晃,背靠
着墙单膝跪了下去。美海就这样望着叶月。
惨白的化妆就像小丑。打扮诡异的女人,正傲然挥起一 只手。
下个瞬间,美海胸中突然一热。那是烈火般的愤怒。
——这种女人! 我凭什么非得乖乖挨这种女人的打!
无聊,太傻了。不管她多少岁,论力气肯定是我这个年轻 人强得多。
“快住手——混蛋!”美海用尽全力挥舞起右手。
叶月恐怕没料到会被反击,明显露了怯。 她往后一退。美海瞄准空隙,双手朝她肚子猛力一推。 叶月被推得一个踉跄。 美海狂奔起来。她转身全速冲下楼,没时间穿鞋,光着脚
就飞奔出门。
她没命地跑,无暇顾及路人讶异的目光。 狂奔,狂奔,不停狂奔。 等回过神来一看周围,她已经到了商业街的商场门前。
她自己都忍不住吃惊,竟然到了这里。这段距离原本骑车也 不止二十分钟。嗓子似乎被呛住了,嘴里有股不舒服的味道。
——对了,派出所。
她终于想到。 姐姐总是不屑地说,荣町派出所的巡警不做事,都是吃白
食的。
不过朋巳刚来时,母亲确实说过“留了笔录”。既然如 此,起码能简单地沟通下吧。
即便巡警再懈怠,听到那孩子的母亲和弟弟也来家里寄 生,肯定也会察觉到不对吧。说不定,还能上报公安局更高层 的警员。
美海转身就走。 荣町派出所距离商场只有两条街,步行也就十来分钟。周围
已是一片暮色,数不清的几十只蝙蝠正在暗红的天空成群飞舞。 美海悄悄探头向派出所里张望。
顿时,她惊呆了。 只见母亲和姐姐,正同巡警面对面围坐在桌前。 美海一脸苍白,呆然望着喜笑颜开的姐姐。
“真是的,美海。别给别人添麻烦。”母亲面无表情地 说道。
而巡警则是满脸笑容。 “你好,你就是妹妹吧。你母亲和姐姐一直在等你呢。”
他说道。
“像你这种年纪,有各种烦恼是可以理解的。可也不能靠 撒谎来引起大家的关注啊。听说你在学校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其实只要改掉坏毛病,肯定就能解决了。”
看来母亲和姐姐是对他谎称“撒谎成性的妹妹突然离家出 走了”。美海哑口无言,只是望着巡警虚伪的笑脸。
他的视线突然往下,看着美海满是泥的光脚,皱起了眉。 唉,果然是个怪孩子啊——他内心的狼狈清晰地写在脸上。 琴美夸张地弯下腰,对巡警深鞠一躬道:“感谢您让我们
在这里等,还劳烦您泡茶。” “哪里哪里,不客气。”
“青春期的孩子啊,真是不好管呢。”母亲的口吻居然颇 显高雅。
或许是心理作用,那声音竟和叶月有些相似。 胳膊被母亲和姐姐一左一右牢牢抓住,指甲深入皮肤。那
触感,慢慢抽去了美海抵抗的力气。
2
五天过去了。 那之后,美海几乎是被拖回了家。一路上,母亲和姐姐始
终一言不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僵硬。 最近,上学已经成了唯一的期盼。不久前还让她雀跃不已
的周五下午,现在却变得无比郁闷。
她不想回家,可是不回去又害怕。 没办法,周末两天她只好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至少,房
间里还勉强算得上安全地带。
“美海,昨天你是怎么了?”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让美海 一惊。
她抬起头。结衣正惊讶地俯视着她。 课间的教室里,平稳的喧嚣泛着涟漪。虽然吵吵嚷嚷,一
切声音却都沉入灰色消融殆尽。 “什么,昨天——怎么了?”美海眨眼道。 结衣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当然是短信啊。我都发了三
次,你是怎么了,昨天怎么都没回?” “啊,哦,抱歉。”美海一下子支吾起来,“是这样,我
家附近最近不知怎么信号不太好,经常收不到短信呢。实在不 好意思。”
“这样啊。”结衣不改一脸怀疑,不过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显并不相信,可除此之外也无话可说。 美海的电话,现在恐怕正在叶月手里。 应该是之前被她打倒时,手机掉到了地上。等回家好一会
儿,美海才发现手机没了。本想用来拍证据,结果失算了。 虽然手机上了锁,密码也并非生日和门牌号,被破解的可
能性很低,不过还是必须尽快伺机拿回来。她绝对不想朋友的 个人信息被那女人知道。
“算了。”结衣耸耸肩膀,探过身来,“你看,这不就要
期末考试了吗?所以大家在商量,要不要去杏子家一起复习。 如果定了,美海也一起去吧?”
“啊……我想想。”叶月的脸从脑海一闪而过,美海犹 豫了。
派出所那件事之后,她开始异常厌恶美海的晚归,似乎是 担心她又往外乱跑。
这周末美海的鞋被她藏了起来,连便利店也去不成,只好 躲开她们悄悄跑进厨房,从冰箱偷了吐司和牛奶勉强充饥。
“我……要先问问家里。” “为什么?”结衣眯起一只眼,“美海家不是没有门禁吗?” “之前是,最近有些变化。” 美海含糊的态度让结衣更是皱紧眉头。她打量美海好一会
儿,忽然降低了音调。 “是不是,有什么事了?”结衣问道,“该不会美海有男
朋友了?有就直说嘛。虽然我希望你能跟岩岛同学在一起,不 过只要是美海选中的男友,我肯定不会有意见。”
“才、才没有,”美海连忙摇头,“我才没有男朋友。真 的不是这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 嘈杂的教室里,唯有两人周围,仿佛开出了苍白的空洞。 结衣沉声打破了沉默:“挂件……去哪儿了?” “什么?” “书包上的挂件。和真绪、小樱她们一起买的,一人一个
样式。到夏天还挂着呢。” 美海瞪大了眼。
经结衣一说她才发现,本该挂在提手末端的银挂件不见了。 在车站前的进口杂货店,听说“一次买五个更便宜”,刚
好在场又是五个人,虽然样式不一样,不过还挺像一个系列 的,就一人买了一个。
结衣是王冠,真绪是爱心,杏子是天使,小樱是四叶草。 美海听从推荐选了马蹄形的挂件,因为马蹄在欧洲通常是“幸 运符”的象征。
“据说啊,开口向上挂能招来幸运,向下则能除魔。”店 主介绍道。
美海说“那就要幸运吧”,开口向上挂了起来。那时是五 月初。
“没……没丢,”美海狼狈地直摇头,“并没有弄丢也没 丢掉,是在家里。真的,肯定就在家里的什么地方。”
她语无伦次,就算自知越说越可疑,可脑袋一片混乱,想 不出合理的解释。
——又来了。
大概,又被偷了。 就像突然从抽屉里消失的尾戒和串珠,马蹄挂件多半也被
那孩子拿走了。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房间就安全啊?明明之前就 被偷过,我真蠢。
可是,这是为什么?
这些东西,无论哪样都不像是男孩子想要的。而且为什么 专偷美海的?姐姐和妹妹不像是他的目标?为什么只偷我的, 为什么?
“对、对了,我去趟医务室。” 美海僵硬地站起身,她能感到背后湿漉漉的冷汗。 她迫切地想见崎田。随便谁都好,她想对值得信赖的成年
人倾诉。她内心的根基正摇摇欲坠。
不过,结衣皱起了眉头。 “又是——‘烦恼咨询室’?” 她的声音冷到吓人。 瞬间,美海心里一惊。
结衣转开脸,挥了挥手:“行,你去吧。” 美海含糊地“嗯”了一声,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 她知道惹结衣不快了,可她无能为力。等缓过气来再跟她
道歉吧。现在不行,彼此都不冷静。 “我下节现代语课之前会回来。” “知道了。” 结衣看也不看她,只是生硬地应声点点头。
“喝咖啡吗?” “不了。”美海拒绝了崎田的好意。 或许因为空腹时间太长,她的胃一直在痛。
这下子,咖啡因或者辣椒这类刺激物,一下肚就立竿见
影,倒不是剧痛,而是阵阵抽痛。 “那我自己喝了,不好意思。” 崎田说着往心爱的马克杯里倒上热水,医务室里充满了芳
香。真好闻,美海心想,可她完全不想喝。 美海坐到折椅上,垂头交叉着手指。 她有太多话想对崎田倾诉,可一旦面对面,话却卡在喉咙
里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开诚布公到哪种程度。
之前已经对她说过,圭介正住在皆川家。还有妹妹对叶 月、姐姐对圭介的依赖。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难以说出口。 她既担心没人会信,又不想承认自己所处环境的异常,结
果进退维谷。
焦躁、沮丧、饥饿、隔阂,对双亲积蓄的愤怒。种种情 绪交织混合在一起,在心底煮成一锅粥,最上面还涂了一 层“丢人”。
遭受欺凌的孩子,或许正是这种心情。他们不知道谁值得 信赖,虽然无依无靠满心不安,却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只能将 最后的自尊深藏心底。一旦连自身也承认受到欺凌,就真的会 一蹶不振。
此时的美海,正是这种心境。 她看不起被骗的家人。虽然看不起,却又说不出口。尤其
是事态进一步恶化,已经到了无法轻易跟人商量的地步。向外 人暴露家丑,需要莫大的勇气。
——说不出挨了叶月的打啊,还有派出所的事。 那到底有什么说得出口? 朋巳可能偷我的私人物品,动我的内裤吗?母亲乌黑的脸
色吗?觉也不睡的姐姐异样的眼神吗? 美海沉默不语。
“不喝咖啡的话,这个如何?”崎田从架子上拿出一个黑 盒子,递到她跟前。
美海刚一看,喉咙就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棋 盘一样分成小格的盒子里,摆满着大颗的松露巧克力。
没有闲暇道谢。 她伸出手,抓起一颗放进嘴里。
带着苦味的浓郁甘甜在舌尖蔓延,久违的巧克力的滋味。 说来,她已经不知多少周没吃过点心了。
——最近吃进嘴里的东西,就只有便利店的饭团和吐司。
此外就是自来水和一点点牛奶,仅此而已。 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啊,美海心想。 这种事,即便是对崎田老师也说不出口。毕竟太惨了,自
己太过可悲,太过丢脸。 某种又热又硬的疙瘩从胃里往上涌,堵住了喉咙,让她的
肩膀不由发颤。 视线模糊起来,等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
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打湿了脸颊。一旦决堤,就再也停
不下来。美海剧烈抽泣着,双手捂住了脸。 崎田抚着她的背。
“皆川同学。” 她的安慰声中混着困惑。
“那个人——逃离丈夫的那个人,还在你家吗?”
美海啜泣着点点头。 “这样啊,难为你了。陌生人一直住在家里,你肯定也静
不下心吧。”
巧克力残留在舌头的甘甜,逐渐被咸泪侵蚀。 “要是难受了,随时欢迎你来。如果哭出来能好受些,就
尽量哭吧。别担心,只有我知道。” 崎田的声音十分和蔼,温柔动人。可这声音,和谁有些相
似,宛如光滑无瑕的上等丝绸。 美海把脸埋进白大褂的肩头,哭得更凶了。
铃响了,美海走出医务室。 她本打算回去上课。
可是,她突然涌上了“反正下节是现代语课,上不上都无 所谓”的念头。现代语是她最擅长的科目,考前就算不复习, 也没下过八十分。
——干脆翘掉吧。
就这么办。她没去通往教室的楼梯,而是确认没人之后, 推开了沉重的紧急出口。
顺着这里的紧急出口能上到天台。 天台的门自然随时都上着锁。不过运动部的三年级生偷偷
配了备用钥匙,周三和周四经常开着门。听说是和女友约好在 天台约会。这是学生之间公开的秘密。
——今天是周三,说不定门没锁。
伴着鞋子的“啪啪”声,美海登上了紧急楼梯。因为刚刚 哭过,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她不想让班上的同学看到这张脸。
她伸手握住门把。 接着是无情的哐当声,拧不动,门锁着。
“唉——”美海死心地叹了口气。没辙,她只好转身,走
下楼梯。
接下来去哪儿呢?她心想。图书馆吗,还是科学社的活 动室?
鉴于活动内容,科学社是校内唯一获准在活动室放冰箱的 社团。冰箱里除了来历不明的药品,还总是放着几瓶罐装咖啡 或者果汁。冲着冰箱入社的幽灵社员不少,她的好友真绪就是 其中之一。
只拿一瓶应该不会被发现吧?美海呆呆地想。 换作平时她绝不会有这种想法,可现在她饿得心慌意乱。
舌头上,还残留着刚才那颗巧克力的甜腻。 稍作犹豫之后,她打消了去科学社的念头。
——还是回医务室吧。
她下定决心转过身。
这时,窗外传来欢声。操场上,不知几年级的男生似乎正 在上体育课,能听到“传过来”“跑起来跑起来”的热烈叫喊 声,应该是在进行足球比赛吧。
美海随意往下看去,却不由得缩回了脖子。 因为她看到了岩岛尚基。剃短的平头和健壮的躯体,无论
在哪里他都十分显眼,不可能看错。 美海收回视线,快步穿过无人的走廊。 一转弯,就能看到“医务室”的白牌子。灯光从拉门缝隙
漏出,在亚麻色的地面上勾勒出一条细长的白线。 有沙哑的说话声透过拉门传来。 是年级主任泷井。
不行,进不去。美海只好放弃。可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间——
“A班的皆川同学吗?嗯,那孩子不行啊。”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怎么说,不坦率,是个怪孩子。现在的小孩,拿精神脆
弱当挡箭牌,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可是在我看来,不成熟和软 弱真不知有什么好炫耀的。”
“还是泷井老师经验丰富啊。”崎田迎合似地笑了。 这是美海从未听过的口吻,从中能嗅出些许轻蔑,但泷井
丝毫没有察觉。 “那,皆川今天来谈什么了,又是她擅长的谎话吗?” 美海肩膀一僵。 “又没话找话,说什么家里来了陌生人,还越来越多。她
是科幻电影还是动画片看多了吧。过不久,她就要说有外星人 入侵了,你可怎么办,崎田老师?”
“哎呀,泷井老师真会说笑。” 两人异口同声笑了起来。 美海动弹不得。 手也好脚也好,全都宛如寒冰。
“学龄前儿童靠撒谎来吸引大人注意的话,还说得过去。 都这么大了,真是太幼稚,不像话。而且撒谎也编个像样的 吧。就因为周围太惯着,精神年龄才不见长吧。”
“是啊,那孩子的情绪确实有些不稳定。” 崎田的口吻有种“真拿她没办法”的意思。 “以前听她说过,似乎和母亲处得不太好。恐怕是缺乏关
爱吧。亲子关系不圆满的孩子,有故意撒谎引人注目的倾向, 或许家庭矛盾会直接反映在孩子身上吧……”
崎田的声音还在继续。 美海拼命驱动动弹不得的双脚,缓缓后退。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被背叛了。亏我如此信任她。因为崎田说保健老师有义务
保密,对谁都会守口如瓶,美海才会把从没对人提及的母女矛 盾都告诉了她。
——可是呢,却被她背地里取笑。
撒谎成性、幼稚、情绪不稳定、缺乏关爱、家庭矛盾。刚 刚听到的这些词,在脑海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小虫振翅。
后背撞上墙壁的触感,终于让美海回过神。 她离弦似地狂奔起来。 她没去正门,而是跑出了后门。书包还放在教室里,脚上
也还穿着拖鞋。可她管不了这么多,已经完全不在乎别人的 目光。
飞奔十来分钟之后,美海上气不接下气地扶住了电线杆。 她气喘吁吁,脚重如铅。
——四面楚歌。
美海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没有任何人,能让我依靠。
她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就不好,父亲、奶奶对她不闻不问, 跟妹妹也完全合不来,跟姐姐虽然不会起什么争执,也没有任 何姐妹情。
附近的大人也靠不住。都说乡下人重感情,可这种不上不 下的新兴住宅区,没法指望多亲密的邻里关系。
这里有的,只是不讲规矩和不客气,虚有形式的“乡下气 质”。趁送传阅板随便窥探屋里,或是擅自闯进没上锁的人 家,脸皮厚到几乎脱离常识。
美海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已经掉不出眼泪,一通胡思乱想之后,却得不出答案,
又回到“该怎么办”的问题上。
皆川家不怎么热衷走亲戚,尤其母亲那边,甚至称得上
疏远。
外公外婆在琴美出生前就已过世。父亲那边的本家听说是 由伯父继承,别说美海,就连受宠的琴美,也没见过伯父家的 人。有多少堂兄妹,她都不清楚,也没兴趣知道。
她唯一能想到的亲戚是姑姑——也就是父亲的姐姐们,可她
到底没法向她们求助。 如果听到我家的窘境,她们肯定只会喜出望外地责备母亲
吧。母亲和姑姑们之间的不和就是这样久,隔阂就是这样深。 等终于到家,美海已经累成一摊泥。 她没有食欲,只想争分夺秒倒上床。她战战兢兢打开玄关
门,蹑手蹑脚上了楼。 等打开卧室门,美海目瞪口呆。
书桌上,放着熟悉的手机。微微泛黄的机身上,插着星形 的耳机孔塞。
她拿在手里一番确认。 右上角有一道短短的伤痕,不会错,确实是美海的手机。 然而,安心是短暂的。手机下面,压着一张折起的纸。 美海打开一看,不禁愕然。 是手机的解约协议,上方印着“本人办理”。左上最醒目
的位置,是母亲的署名和手印。 这部手机是以母亲的名义办理的,美海每半年会从压岁钱
和打工费里拿出话费,一次性交给她。母亲会把这笔钱存进自 己的账户,每月从中扣费。
所以只要母亲有意,随时都能解除手机合约。不,只要有 本人的委托,琴美姐姐也能轻易办理。
美海一屁股坐倒在地。 桌上,还叠放着好几封信。有邮寄广告,牙科检查通知,
转校友人寄来的私人信件。 每封的收件人都是“皆川美海”,并且,全都已经开过封。 美海绝望地垂下了头。
3
十一月过半,全班都在埋头复习,备战接下来的期末考试。 “过去考过的这些地方基本都会出题”,前辈们放出的小
道消息,也开始煞有介事地传来传去。 音乐、书法这类艺术选修课的时间,基本被挪作他用。全
靠背的科目“考前一天硬背就行”,这种时期基本顾不上。 最吃亏的要属寡言好欺负的老师,比如班主任山村,本来
就没什么存在感,现在在课堂上更是被无视。 这种氛围中,只有美海有些格格不入。 结衣提出的“一起复习”,结果她也没去。这还是小事。 那之后的两天,美海连学都没上。她在精神上被打垮了,
甚至不想再见任何人。 在没去学校这件事上,母亲和叶月什么也没说。 美海冲进便利店,拿出仅剩的积蓄,买了超过三千日元的
点心、便当和冰激凌。在平时,这可是十天的伙食费。 一回家,她就把买来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她饥肠
辘辘,想借填满胃袋来消除精神上的饥饿。 然而还没吃下三分之一,肚子就发出了悲鸣。 这段时间她就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萎缩的胃拒绝接受高盐
和脂肪。肠道也是一样。美海冲进厕所,把大约一千日元的食 物吐了个干净。
最近,美海害怕起照镜子。 镜子里映出的少女,双眼毫无生气,涣散的表情没有一点
神采。
大概是光吃点心导致了营养不良吧,曾经光滑的脸蛋长满 了疙瘩。前一天要是没洗澡,更是满身油腻。
头发没时间梳理,也没钱去理发,只能蓬头乱发任其生 长,现在只是在脑后扎成一把。
相比结衣柔软的披肩长发,或是真绪端整的短发,她为自 己的寒碜而脸红。
——没脸跟她们站在一起。
让外人看了,谁也绝对不会相信她们跟我是朋友。 一天接一天,美海越发躲进自己的壳里。 曾经那个活泼开朗、朋友成群的“皆川美海”,几近消失。 美海从小学到高中都很有人气。正因为被父母无视,她才
潜意识地寻求他人的赞赏,以此填补心中的空洞。 然而现在,美海已经没有力气戴上快活的面具。
手机被没收,信件挨个被检查。派出所的巡警也好,老师 也好,连亲戚也没法依靠。和朋友也逐渐疏远起来。
——眼下,她哪有心思复习备考?
别说学习,她现在什么都没法往心里去。听课是左耳进右 耳出,想记笔记手却直发抖。脑袋里随时都蒙着一片雾,一个 公式也记不起来。
到底会怎么样啊?她心想。 并不是说这个家,而是她自己。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地垮掉。先是出现细小的裂纹,接
着龟裂一点点扩大,最终将迎来破碎的瞬间。这种感觉无比 真切。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怖,牢牢攀附在她的后背。
“之前,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美海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站在她跟前的是圭介。 自称叶月的弟弟,闯进皆川家的年轻男子。不过美海完全不
信他们是姐弟,对他的印象也只是“可疑的男子”“不可信、形 迹可疑”,终日躲避而远之。而他也没对美海表示过兴趣。
可现在,这个圭介却对美海露着腼腆的笑容。他避人耳目 似地轻声说:“我家姐姐,不能见狗。不是害怕这么简单,是 真的看都不能看一眼,完全没办法。因为我也很清楚,所以跟 着乱了阵脚……真的很抱歉,把你撞倒了,我很愧疚。”圭介
轻言细语,很是友好。 这人在装什么傻?美海茫然地望着他。
就像对琴美姐姐那样,他想连我也骗吗?在他看来我已经 如此不堪一击,像这种无聊的说辞都能轻易蒙蔽了吗?
——少瞧不起人。
美海暗自嘟囔着,打算无视他从旁边穿过。 “啊,慢着。”圭介伸手抓住了美海胳膊。 美海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这是本能的厌恶。皮肤仿佛从他抓住的地方开始被污染。 “放手。” 难以想象这是自己的声音。如此的沙哑,就好像一下子老
了几十岁。
“放手——我很不舒服。” 他明显表现出畏缩。 最终圭介乖乖放开了手。
这表情也是演技吗?美海疑心。那他真是个厉害的演员, 看起来就像发自内心地受了伤。
“对不起,不该抓你。”他怯声怯气地说道,“可我并没 有什么企图。只是想跟你聊聊。”
“聊?聊什么?”美海冷冷地问道。 “我和姐姐不一样,跟你无话可说。我没事找你,也没有秘
密和抱怨要说。那一套,你少来,别把我和姐姐混为一谈。” 美海一字一顿地抛下话。连她也没想到,自己体内竟然还
剩有这等力气。 黑云般的愤怒,在美海心中翻涌。
她自认被看扁了,满是遭人轻视的屈辱。血液一口气冲上 脑门,让她额角阵阵抽痛。
——少看不起人。
美海心想,就算我再怎么弱,也不会被你驯服。别以为稍 微温柔一点,小姑娘就都会高兴地围着你摇尾巴。
愤怒让美海的视野狭窄起来,所以,她没来得及发现。 “我跟姐姐不一样,绝对不会认可你。不过姐姐也迟早——”
迟早会清醒。然而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从死角窜出的手,用力揪住了她的脸颊。 美海一个踉跄,接着是第二次攻击。她想躲,结果失去平
衡跪倒在地。
美海抬起头,只见黑影笼罩而来,只有两眼放着光。美海 一声惨叫。
是琴美。 姐姐正要骑到美海身上。
美海支起膝盖抵抗,姐姐则张牙舞爪。嫉妒和愤怒让琴美 发了狂。
琴美的胳膊交替挥舞着,美海抓住空隙,往旁边一滚,逃 开了。
然而她的头发被一把揪住,猛地往后一拉,头皮火烧似地 痛。可以感觉到,被琴美抓在手里的头发正不停断掉。
“混账东西!”琴美大叫。 “你果然——在背地里——嘲笑我——对圭介说我坏话——你
总是这样——”琴美咆哮着。
可她舌头打着结,声音堵在喉咙,几乎没法分辨。她口齿 不清,思维和语言脱节,说出的话毫无意义。迟缓的表情中, 唯有眼睛炯炯放光。
唉,不行了。美海心想。 姐姐就要不行了。相比之下我根本不算什么,她早就走上
了更为可怕的不归路。 是重病。没错,姐姐她——病了。 “快住手!”
圭介总算拉开了琴美。 他抓住琴美的双臂,“住手,快住手!”地训斥着姐姐,
那口吻就像是监护人。被他制住的琴美虽然气喘吁吁,却渐渐 镇定下来。
美海趁机连滚带爬地逃到角落里。 她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随之抬起头来。 站在那里的,是叶月。 她耷拉着双手,无言地俯视着美海。 那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她的眼神难以名状,美海能从中读到敌意、不安,以及深
深的恐惧。
可她为何敌视自己,畏惧自己?美海丝毫摸不着头脑。
考试结果不出意料。 虽然勉强都及了格,但每科成绩都惨不忍睹。答卷上,用
红笔写着前所未见的分数。 这也是理所当然。考前她可以说完全就没复习。
虽然坐在书桌前,却是白搭。就算翻开笔记本打开教科 书,文字却无法进入脑袋。虽然在看,却无法理解。无论公式 还是年号,都只是从脑子表面一滑而过。
她把答卷塞进书包站起身。
忽然,她对上了结衣的视线。结衣动了动嘴,似乎要说 什么。
美海埋下头,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 她怕结衣。结衣会说的话,会提的问题,充满和年纪相符
的朝气之美,都让美海害怕。
——我为什么能和那么美好的女孩交上朋友啊? 几个月前的生活,仿佛已是陈年旧事。 我跟那些女孩说过什么,分享过什么。现在却只是相形见
绌。我配不上她们。 压力、不安和营养不良导致的松弛容姿,更加剧了美海的
畏缩。在她看来,她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那些女孩是如此 美丽、耀眼、快乐和开朗。
不,不对。一直都是我在拼命地配合,我们本就不是同一 类人。
因为,我并不像她们那样天真烂漫。 对我来说,跟父母吵架或是撒娇,都不是“普通”的日常。 每每听到“昨天和爸妈下馆子了”“暑假全家去了冲
绳”,美海都会暗自生怯。只因为还是孩子,就能获得无条 件的疼爱。美海对她们抱着近似痛楚的羡慕。
她也想过,难不成自己是收养的?还偷偷找来户口本确 认。然而,美海毫无疑问是父母的亲骨肉。
同班的真绪也是排行中间的孩子。 “我懂我懂,排中间老是被忽视,惨得很。还有吵架,跟老
哥吵吧,会被骂‘要听哥哥的话’,跟妹妹吵吧,又被训‘当姐 姐的让让人家’。真是的,总是我们吃亏。”真绪曾这样笑道。 可真绪的手机费是父母出,过生日也会被带去高档的寿司
店,还约好毕业之后送她去国外留学。 当然,美海并没反驳真绪。 因为,太可悲。父母对她不疼不爱,甚至不闻不问,当空气
一样忽略。仅存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将这样的真相暴露给朋友。所 以美海强行牵动面部的肌肉,只笑着说了句“可不是”。
冬季的走廊冷冷冰冰,有种疏远感。 美海牢牢抱着装有答卷的书包,快步走向楼梯。 擦身而过时,她不知撞了谁的肩膀。美海正要抱歉,却不
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站在她眼前的,是岩岛尚基。 “啊……”他困惑地睁大了眼。
岩岛的浓眉撇成“八”字,露出满脸的笑容。 “你要回去了吗?很多‘mi’的皆川同学。” 这一瞬间,美海莫名地想哭。鼻子深处一阵刺痛,有东西
从胸口涌上喉头,被她咬紧牙关咽了回去。 “好久不见呢。因为有期末考吧,我们最近都没什么机会
说话呢。”岩岛挠着后脑勺说道。 “对了,你听说了吗?结业式之后A班和B班想一起开圣诞
派对。你知道B班的矢田部吗?他家是开饭店的。大家想在他家 店里包个房间,平安夜一起玩个痛快。”
美海埋着脑袋摇摇头。 她没听说,也不知道矢田部同学,所以只是摇头。
“啊,别担心,绝对不会喝酒。我明年也要参加足球大 赛,肯定不想闹出问题。女生不喜欢的那些事,我会及时阻 止。”岩岛似乎误解了美海的反应,慌忙解释起来。
然而美海始终埋着头,她不希望岩岛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她现在满脸疙瘩,蓬头乱发。体重明明轻了,肚子却往外
鼓。他眼中那个“开朗招人爱的皆川美海”,已消失得无影 无踪。
美海始终一言不发,他也随之语塞。 “那个……”他犹豫地开了口,“你家的问题,难不成还
没解决?你说有陌生人住在家里……” 美海绷紧了身体。她抬起头,岩岛正冲她微笑。 那笑容,在她眼里,突然变得毛骨悚然。
——他,怎么知道? 我并没跟岩岛同学说过这些事,包括鞋都没穿逃进我家的
朋巳,还有随之住下不走的叶月。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知道? 不会错,他肯定是从哪里听到了闲话。 不知源头是保健老师崎田,还是年级主任泷井。不,说不
定是结衣,我对她也说了不少。我太傻了,竟然相信她们,对 她们什么都说。
不知闲话传成了什么样。 情绪不稳定,撒谎成性,不被母亲疼爱的孩子。没错,大
家都在这么看我。就像崎田和泷井那样,把我当成话柄嘲笑。 “那个,皆川同学。”岩岛的手向她伸来。 美海一声惊叫,忙往后退。 被圭介抓住胳膊的触感复苏,让她汗毛直竖。不要,现在
不管是谁,她不想被任何男性碰触。不,无论是谁的手,都让 她无比厌恶。
美海知道岩岛正惊讶地看着她,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也 没什么好说的。
美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校舍。 可是即便回家,也并没有她所期望的平和。 因为叶月正等着她。 “班主任山村老师打来电话。”她的声音照样是银铃般的
高雅。
“说你的成绩和之前相比,下滑得非常厉害。老师很担心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叶月上前一步。 “美海真的很擅长让人担心,来吸引周围大人的注意呢。” 相反,美海往后退了一步。
“美海啊,你肯定是病了。” 叶月说得轻描淡写,口吻却十分笃定。 “病人呢,就必须静养,而且传染给家人就麻烦了。正好
再有十来天就是寒假了,是个好机会。美海就暂时在自己房间 里休养吧。”
“你什么意思……”美海正想反驳,胳膊却被不知何时潜 到身后的琴美和亚由美从两侧紧紧擒住。
美海挣扎起来。 叶月把脸凑到她耳边,低喃道:“不用怕,放心吧。即便
你这种人,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所以我们不会放弃你。因为 一家人啊,缺一个都不行。”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美海把到 嘴的话生生咽回了肚里。
因为从叶月后方的客厅拉门,她看到了母亲的脸。 美海的身体没了力气。 如果对手是叶月,她可以抵抗,当然面对圭介也一样。如
果制住她的是姐姐、妹妹,她也能靠力气挥开她们的手臂。
——可是,母亲不一样。
她没法反抗母亲。 美海就像附体被解除,放弃了反抗。叶月缓缓地挥起了手。 就像先前那样,巴掌在美海的脸蛋上不断反复。 只要被打过一次,反抗意识就眼看着萎缩。 美海垂着眼,却依然能够感受到母亲的目光。 美海这辈子头一回知道,在母亲眼前被不断殴打是如此的
屈辱,如此的无力。 直到叶月说“手都痛了”,巴掌才终于停止。
从这晚开始,美海就被监禁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的两个大拇指被打包用的带子绑在一起,腰上牵着绳子。 腰上绳子的长度,勉强够她去紧挨着的卫生间,却没法越
过琴美房间抵达楼梯口。 或许是怕她逃走,房间的窗户安装了日用品店买来的防盗
报警器。床和被子被撤走,还被命令“不准躺下”。 “请尽量保持同一个姿势坐着。当然,实在受不了也可以躺
下。不过一旦发现你睡觉,就等着挨打吧。”她被这样警告。 美海选择了背靠墙抱膝的坐姿。
每天能吃两顿,分别在上午十点和下午六点送来。要么 是“两片白吐司”,要么是“两片装的饼干”,再配上一小瓶 牛奶。
别指望吃上热的食物或者含水分的东西。再说她双手被绑 在一起,连筷子都用不了。
“为什么?”叶月端着托盘进屋送饼干和牛奶时,美海 颤声问道,“为什么瞄准了我家?告诉我,我们到底怎么招 惹你了?”
叶月缩起脖子。 “并没有。”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已经入冬,她却依然戴着薄薄的长手套。不止脸,就连脖 子和胸口都涂着厚厚的白色。用眼线画出眼睛的形状,用口红 抹出鲜红的嘴唇,看不出面具之下真实的表情。
“我只是感到这个家很美好,仅此而已。谁都想生活在美 好的家庭里,不是吗?”
“这算什么理由……” “回见。” 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美海仰头冲着天花板,用力紧闭双眼,在心里默念:“今 天是第四天。”
她是十二号被关起来的,第一次吃东西是第二天早晨。现 在是第六餐,那今天应该是十五号。
二十四号是结业式。岩岛说过,那天大家会一起办圣诞派对。 会有人注意到美海的缺席吗?还是说,少了她这个怪人,
大家反而会松口气呢? 结衣、真绪、小樱、杏子。没了我,她们会感到哪怕一丁
点的寂寞吗?
美海视线朦胧地望向窗外。
呼啸的风中,有白色的东西斜着飘过。是雪,美海在嘴里 低喃。
十二月初到中旬,是初雪的季节。 这一天的雪会暂且融化,再下两三次,周围就会堆起越冬雪。 等回过神来,铲雪车从清晨四点就会开工,周围全是白雪
堆积而成的高墙。
——雪,冬天,严寒。 说不定,我会撑不过这个冬天。
寒风从墙缝灌进屋内,美海缩起身子望着窗外,静静地想到。
4
“能请你监视亚由美妹妹吗?”圭介向琴美提出这个请 求,是在大学开始放寒假的前一天夜里。
“监视?为什么?”琴美恍惚答道。
但凡圭介提出的要求,她都言听计从。不过她的确不理 解,要监视什么。
圭介是我的唯一,全世界只有他值得信赖,只有他会对我 好。要是被他抛弃,我绝对会疯掉。
“其实她啊,好像在做各种坏事。” “坏事?”琴美鹦鹉学舌地复述。 “听说她和不知哪里的混混们玩在一起了。还有香蕉水还是甲
苯来着,总之是在吸这类东西。她成天夜游,尽在做这种事。”
“这样啊。”美海呆呆地应和道。 我还以为她始终黏着叶月阿姨,什么时候成这样了?不过
她的确做得出来。一直被娇生惯养,她基本不知自制为何物。 琴美没想过去质疑,这番话有多少逻辑性和可信度。 这三个月里,琴美每天就只睡一两个小时,几乎完全丧失
了思考能力。
她睡眼惺忪,无法长时间直立,嗡嗡的耳鸣一刻不停。 即便如此,琴美也不睡觉。
因为圭介说“想听你聊天”。他说,我想多听听你的声 音,想更加了解你,所以想一直听你说,哪怕是整夜整夜的也 无妨。
有时,她会突然耷拉下脑袋,瞬间入睡。这时圭介会立刻 把她摇醒。
琴美则甩甩头,又开始说话,口齿不清地从头开始讲那些 重复了无数次的内容。为什么?因为他希望这样。
而现在,不是别人,正是圭介,在她面前做出了合掌请求 的动作。
“所以说,我想请琴美妹妹整天看着亚由美妹妹,别让她 乱跑。否则姐姐会担心。”
“嗯,好的。” 琴美毫不犹豫。嗯,既然圭介这么说,我就这么做。只要
能让他开心。
圭介继续交代起来:“首先,当然不能让她外出。除了上
厕所和喝水,基本别让她离开房间。我或者姐姐会给她送饭。 睡觉时间从凌晨零点到两点,两小时整。闹钟我们会上好拿过 去,就拜托你了。”
“好。” “还有,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其实亚由美妹妹她,怎么说……对你不怎么有好感。所 以她啊,说不定会伺机伤害你。”
“伤害……”琴美嘟囔道。 这个词在她脑中打转。伤害,伤害是什么意思来着? “就是让你受伤,或是袭击你。”
“哦。” 伤害,就是让人受伤。亚由美要让我受伤。因为,亚由美
不喜欢我。
——我知道。 脑海里蒙着纱,琴美暗自点点头。那孩子不喜欢我,这种
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姐妹的感情并不好,我也不喜欢那孩子。任性,不依
赖谁就无法生存,自以为是。 那孩子从出生起,就是奶奶的宝贝。 她是奶奶的“宝贝乖孙女”,而非“父母的孩子”或者“琴
美的妹妹”。虽然血脉相连,却像是个陌生人。琴美对她从没有 过亲密感。
“其实还有这种东西。” “什么?”
“唉,这里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 圭介从牛仔裤的后兜摸出折好的纸,抹平皱痕递给了琴美。 琴美接过来扫了一眼,她的脑袋和眼睛都一片模糊,几乎
分辨不出文字。不过她费力认出了亚由美的署名。 一个个单词断断续续映入眼底。不知为何,只有和自己相
关的部分清晰可见。与其说读,倒像直接渗进了脑海。 这是亚由美的自白书,记录了对姐姐的轻蔑和嘲笑。 无趣的女人,活着不知有什么乐趣。谁都不搭理她,谁都
不喜欢她。装作对男人不感兴趣,心里却比谁都饥渴——诸如此
类,从前听圭介转述的辱骂,原封不动地成了文字。而且,还 留有亚由美的署名和手印。
圭介估摸着大部分内容已经刻在琴美脑海,“唰”地伸手 抽走了她手里的字据。
即使大脑再朦胧,时间一长,恐怕也会发觉字据本身是多 么滑稽、多么不合逻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琴美对圭介说的 一切都坚信不疑,压根没有一丝疑心。
“我做,”琴美决然地低语,“只要监视亚由美就行吧? 我做。”
“谢谢你。不过你一个人能行吗?” “当然。”琴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明知妹妹有可能加害于她,还推给琴美一个人。圭介的这
种冷淡,琴美却毫无察觉。 “没问题,别担心。”
我绝不会手软,放心交给我。也不会让她有机可乘,一定 不会松懈。琴美向圭介做出保证。
不过究竟是说出了口,还是只是内心的低语,连她自己也 无法判断。
“你能帮忙看着琴美吗?”叶月对亚由美说出这番话,是 在初雪飘零的数日前。
“咦,为什么?”亚由美不解地问。 不过,只要是叶月的请求,我都不会拒绝。因为叶月是我
无可替代的唯一,这世上只有她能够信任。要是被她抛弃,我 肯定活不下去。
“其实琴美啊,好像在和一些不正经的人交往。”叶月叹 着气。
“不正经的人?” “唉,该怎么说好呢……”她支吾起来。 “你看,新闻里不是有‘非法药物’的说法吗?就是卖那
些药的人。听说现在大学里很流行呢。我还以为琴美和那种东 西无缘。真遗憾。”
“不能吧?”亚由美皱起脸。 姐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虽然这样想,可是“叶月阿姨
不会撒谎”的念头更加强烈,轻易打消了疑念。
——讨厌,琴美姐姐真烂。 都说越是正经的人越容易对那种东西上瘾,原来是真的。
不敢相信。要是她把那种东西带回家可怎么办? “而且啊,琴美一到晚上就外出,好像是去见那些人呢。
我真的好担心。”叶月叹了口气。 “要是暴露了被抓起来,对这个家影响也不好。我不希望
变成那样。亚由美也会跟着丢脸,学校里肯定也会有闲话。” “别说了!”亚由美一声尖叫,“我不要这样,绝对不
要!你说吧叶月阿姨,我该怎么做?” 亚由美的反应正合她意,叶月笑了。 “首先,绝对别让琴美外出。除了上厕所和喝水,基本上
不准她出房间。我或者圭介会给她送饭。睡觉时间从下午三点 到五点,两个小时整。我会上好闹钟拿过去。”
“怎么样,做得到吗?”叶月问。 “做得到!”亚由美用力颔首道。 “谢谢,亚由美真能干。那从今晚就开始吧。学校那边我
会联系老师,说你感冒发烧了。反正就要寒假了,就当是稍微 提前放假吧。”
“嗯。”亚由美干脆地一点头。 和美海、琴美不同,幺妹完全不喜欢学校。能有监护人批
准不去上学,她不可能有意见。 “不过,你要小心。”叶月皱起眉又说道,“琴美她啊,
似乎不怎么待见亚由美……”
她拿出口袋里的MP3播放器,立刻播放起来。内容是琴美抱 怨时,圭介用手机录下剪辑而成的。
琴美的声音传了出来。 “亚由美那种人,我没把她当妹妹。任性暴躁,很少有孩
子像她那么难伺候。她没朋友也是正常的。那种孩子,谁都不 会喜欢。”
亚由美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叶月用冷静透彻的目光,观察着她的侧脸。 让琴美和亚由美相互监视,是因为她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就算没有叶月和圭介一刻不停的监视和寸步不离的控制,
她们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不会违背命令,擅自外出或是睡觉。 即便没人看着,这些也已经成了她们的本能反应。
她们已经放弃了用自己的脑子去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是叶月在帮她们思考,给她们指令。叶月是施舍的一方,
姐妹则是接受的一方。这种关系,已经牢不可破。 自由无比美妙,人要靠自己立足。虽然这种漂亮话大行其
道,其实都是谎言。 并非人人都足够强大。大多数人更喜欢“他人确定好的规
则”,沿着前人铺设好的轨道前进才叫“轻松”,偏好不用担 责任、不起眼、没麻烦的工作。
只要体会过把一切都交给他人的感觉,就会从“轻松”上 升到“快乐”。原来真的存在这种隶属于他人的喜悦。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拘禁性精神障碍、精神控制,虽然称
呼各不相同,但核心都是“人类会自行适应所处环境”。纵使 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当事人也认为理所当然,会产生使命 感,偶尔甚至感到幸福。
“你一个人也能行吗,亚由美?” “能行。” “可以交给你吗?我很相信你呢。” “嗯,相信我。”
目前为止,亚由美的睡眠时间并没受控制。因为她太容易 支配,根本没必要费周折。不过,是时候了。
灌输彼此的坏话激发各自的敌意,是为了避免她们对监视 敷衍了事。要把她们逼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状态,再来监 视彼此。
她们想必会拼了命认真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吧。随时戒备 着自己可能被袭击,神经紧绷、毛发倒竖,通宵达旦。
叶月露出微笑。 “真可靠啊,亚由美。” 她温柔地抱住了少女的肩膀。
同一时间,朋巳正抱膝坐在客厅一直铺着的被子上。 他的对面,留美子正一刻不停地踱来踱去。就算累了坐下
来,也静不下一分钟。 “一不动,虫子就会顺着脚爬上来。皮肤上面,蚂蚁似的
虫子,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留美子双眼放着光说道。
朋巳毫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变成这样,而且“妈妈”已经算
很能撑的了,可能因为体力不错吧。已经有太多人,更早就垮 掉了。
就在刚才,留美子还像游戏或者电影里常见的僵尸。呆滞的 眼睛半睁半闭,只能极其缓慢地移动,脸色也完全是个活死人。
大概十分钟前,她开始“好痒,好痒”地抓挠起身体。 “黑蚂蚁爬上来了。小朋看不到吗?看,这么多呢,在脚
上排成了行。” 留美子频频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小腿和大腿。
她似乎是想拍掉看不见的虫子。然而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虫 子,又怎能被驱散?
留美子累得一屁股坐下,暂且望着半空发呆。不一会儿, 又“好痒,虫子,有虫子”地叫唤起来。
——大家都会变成这样啊。
朋巳用力抱紧膝盖,缩起了身体。 母亲不让他们睡觉之后,快的人第三天就会发疯。尤其是
缺乏体力的老人,根本撑不住。 症状各不相同。有的人说“心脏跳个不停”。有的人即便
把煤油炉开到强档,整个人钻进暖桌,也会牙齿打战,“好 冷,好冷”地哭叫。
日本的取暖用具。一张正方形矮桌,上面铺着一张棉被,桌下有电动发热器。
大多数人会失去食欲,不过就算能吃也会照样消瘦。人变 得易怒,却又动不动就掉泪。
更严重一些,有人会开始和朋巳看不见的东西搏斗。 “前妻变成三个回来了。” “米粒大的军用直升机,蚊子似地在我周围飞来飞去。” “小小的越共兵端着刺刀列队袭击我。”
等等…… 没日没夜和三个前妻吵架的叔叔,某天一声大叫,倒下不
动了,并且再也没能起来。 母亲说“估计是血压突然升高吧。他本来就有高血压,最
近也心悸得厉害”,命令弟弟“想办法处理”。叔叔被双手架 着,不知被拖去了哪里。
而现在,半年前找到的“新妈妈”,也同样眼看着就要 垮掉。
真不愿意啊,朋巳心想。
——这次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啊。 来这个家之前,大家明明做好了约定。 “如果这次是户好人家,就一直住下去吧。和那家的妈妈
姐姐们好好相处吧。”
——可是现在看来,难道不是在重复以前的老路吗? 朋巳撅起嘴。 从上上周开始,“妈妈”留美子就真的不正常了。她开始
看到透明的虫子,还和透明人对话。
“有无数虫子往身上爬”“满屋子都是黑蚂蚁在乱爬”, 她害怕不已,开始哭喊“我想回去”。
“回哪里?这里就是妈妈的家啊。”朋巳跟她讲道理。 “不,我要回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不是这里。” 她却只是抽泣。 朋巳立刻报告了“母亲”叶月。叶月稍事思索。 “先观察一段时间吧,朋巳继续看着她。不过如果情况糟
到应付不了,就立刻来叫我。”叶月这样交代。 朋巳点点头,又回到了客厅。
接着过了十多天,留美子的情况不断恶化。最近她成天 都“我怕,我怕”地直发抖。
“怕什么,妈妈?” “不知道,可是好可怕,我怕。”
留美子叫怕时,朋巳总会温柔地哄她。除此之外他无能为 力,他的任务也只是看着她而已。
“啊……” 一旁的声音让朋巳猛地抬起头。
只见,伴随着失神的叹息,留美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看来,同虚构蚁群的搏斗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耷拉着面部肌
肉,空虚地张着嘴和眼睛。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哪怕一丝生气。 “妈妈累了吧,可以稍微睡一觉。”朋巳说,“放心吧,
今天可以让你睡三个小时。时间到了我会叫你起来。”
男孩的笑脸堪称天使般无邪,他安抚似地摸着留美子后
背,凑近盯着她的脸。 “不过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告诉母亲。” “这下就又不能睡觉了哦?” 男孩绝不会忘记补上这句话。
5
醒来时,美海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身处哪里。 熟悉的墙壁,熟悉的地板纹路,不会错,这是我的房间。 那又是为什么,醒来的瞬间看到的不是天花板?我为什么
会睡在这种又硬又冷的地方? 美海甩甩朦胧的脑袋,窗外的景象让她一惊。 不知不觉已是夜晚。 最后的记忆,是喝着牛奶咽下了第七餐的吐司。所以今天
应该是第五天,第五天的夜里,应该是。 本来生物钟就已经开始混乱,睡一觉更难分清时间。
虽然坐着不可能睡熟太久,不过睁眼的瞬间她还是慌了 神,就怕一觉睡了整个昼夜。
她无意识地把绑起的双手放到嘴边,接着用力咬起指甲。 这是她小时候的坏毛病,本来将近十年前就已经挨骂改掉,最 近却又冒了出来。
不过,幸好手没反绑。如果手被绑在身后,别说吃东西,就 连上厕所都没法脱裤子。没做到这一步,或许算最后的慈悲吧。
身后的门“唧”一声地响了。 美海的肩膀用力一抽。
她扭过头望去,从门缝里露出了叶月的脸。美海在喉头深 处发出了含混的惨叫。
“抱歉让你等了整整五天,我总算是有空了。”叶月平静 地说道。
她偷溜进了房间。 她穿着直到脚踝的白连衣裙,同样是白色的蕾丝袜子,手
上戴着长及胳膊肘的手套,右手握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塑料尺 子。美海不由得缩起身子。
叶月在少女跟前蹲下身。 “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她低喃道。 美海眨巴着眼问道:“什么?” “你的故事,”她若无其事,就像在谈论天气,“你最早
的记忆是什么?是在几岁?先从这里说起,按顺序全部说给 我听。”
美海不解。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她到底在说什么? “快说。”叶月的口吻骤变,挥起了右手。 “啪”地厉响过后,美海的大腿一阵痛。她被尺子打了。 “首先要正坐。”叶月道。
美海没有反应。
就是席地而坐,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地放于膝上。
尺子又一声响,这次打中了小腿。美海痛苦地呻吟着,慢 慢屈起膝。
“好了,说吧。”叶月催促道,这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 有的口吻。
“讲故事……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我讲?”美海吼叫 起来。
然而叶月不为所动。 “快讲。你最早的记忆。三岁?五岁?还是更晚一些?各
人情况不同,有的人只有十来岁之后的记忆。这无所谓,只要 在你记得的范围内就行。不过,必须一个不漏全部讲给我听, 不准有隐瞒。从你大脑最深处开始,一点不留。快乐的回忆和 难过的回忆,笑过哭过生过气的,父母的老师的朋友的亲戚的 邻居的,远的近的电视上看到的,什么都可以说。”
话音刚落,尺子又是一挥。 刚才被打过的右腿,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啊!”美海急促地惨叫了一声。 与其说痛,不如说是热。被打处阵阵发烫。 “我……我说。”美海隙开唇。 她口干舌燥,舌头黏在上颚动弹不得。
“呃,大概,最早的记忆是——”她只能照叶月说的做。她
边抬起头边在脑海寻找下一句该说的话。 “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在……幼儿园吧。那时候母亲还在工
作,我还是婴儿就被送进了幼儿园。”
“这样啊。”叶月颔首。 “在那里最开心的是什么?最难过的呢?”
“最开心的是吃点心和睡午觉。我想想,难过的是——”美
海陷入沉思。
忽然,脑海里浮现出某个场景。那是遗忘了超过十年的 记忆。
“是在,画画。”她低声呢喃道,“我没觉得哪里不对, 却被大家取笑了。大家画的太阳都是红色的大圆,有的是漩涡 图案,有的涂得通红,有的围着一圈激光一样的光。可是太阳 在我看来并不是红色的,所以我用黄色的蜡笔画了一个小圆。 结果,被取笑了。大家都围着我,指责我画得不对。”
那天晚上,母亲来接她时,美海哭了。母亲听了她的哭 诉,笑着安慰起来:“美海没有错,太阳本来就不是红的。”
母亲摸着她的头。 啊,对啊,那时候母亲还很温柔。
虽然工作很忙,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她会认真听美海说 话,不会无视她。
——到底是从何时起,母亲变成了现在这样?
美海就要陷入自己的思绪。 “嘴别停,”叶月像鞭子般厉声道,“不准停下来,不准
沉思。继续往下说,没有停顿地往下说。一个接着一个回忆, 想起来就立刻说出口。听懂没?别考虑该怎么说,该怎么组织 语言,不需要。”
握着尺子的右手又扬了起来。美海吓得一缩头,连忙开口。 接下来,她只顾把想到的东西全变成句子,浑然忘我。 在幼儿园,她喜欢最年轻的女老师。大家给她办庆生会,
很开心。吐着白沫的野狗突然闯进院子,把她吓得够呛。 每天早晨,她会和琴美姐姐一起被送进幼儿园,可是琴美
不怎么跟她玩耍。不久,有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开始对她示 好,美海就和她亲近起来,甚至管她叫“姐姐”。
后来有一天,美海在沙坑玩耍时,突然被琴美推倒。而且 琴美抓起沙子往她嘴里塞。美海哭了。琴美挨了骂,却始终不 肯道歉。她眼里噙满泪水,紧咬牙关。即便如此,她到最后也 没对妹妹说声“对不起”。
现在,她倒是可以理解。美海心想。 当时姐姐为什么那么做,现在我可以理解了。 因为我伤害了姐姐的自尊。 无论有多寂寞,亲姐姐就在身边,怎么也不该对外人撒娇
叫“姐姐”。就算只是上幼儿园的年纪,也有自尊心。那时 候,姐姐肯定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了。
可那时候的美海,根本没想过去理解。 她实在太小,而且能满不在乎地进入任何社交圈子。她不
理解姐姐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玩耍,为什么不 说话,为什么总在角落里看绘本。
因为姐姐比别人更胆小,更容易受伤,仅此而已。 然而,才上幼儿园的美海却理解为琴美姐姐不喜欢我,也
不喜欢大家。
“然后呢,琴美怎么样了?”叶月问。 美海答道:“没怎么样。姐姐成了小学生,从幼儿园毕业
了。亚由美应该也进了幼儿园,可她是奶奶的心头肉,一直待 在家里,几乎就没去过幼儿园。不过,这样更好。”
“为什么?” “为什么……”美海稍微一个支吾。 “全是陌生人,我才更轻松。”她答道。
之后美海在催促下说个不停。一开始叶月让她一个人说, 后来逐渐加上了细致的提问。
“那时周围的人在做什么?” “老师是什么反应?” “你又是怎么想的?”
每次美海都会中断讲述,回答她的问题。结果越说越远, 常常记不起原本的话题。
这期间她始终保持着正坐。如果腿麻了想挪动,立刻就会 挨尺子。继续忍下去,腿就逐渐没了知觉。
夜深之后,问题更是来势凶猛。 一旦稍有差错,就会挨骂:“跟刚才不一样吧”“你在撒
谎吗”“你刚才还说是和邻居小爱去了海边,现在怎么又成朋 友玲奈了”。
“这是……和小爱去是在另外一年,不是同一件事。”美 海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
不过在解释的同时,她又产生了“真是这样吗”的疑问。 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说叶月的指责才是对的呢?要知道,自从 她被监禁,就没好好睡过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叶月提起嗓门:“那你为什么不说清,为什么让人误以为是 同一年的事?你想骗我吗?你想耍我,在背地里笑话我吗?”
“并没有,那个。” “够了。” 尺子打在腿上。
美海痛得哼哼。右腿已经不知被打了多少下,又肿又烫。 但她无能为力,唯有默默忍受。
叶月发话了:“站起来。” “什么?”
“让你站起来。撒谎就要受罚,做坏事的孩子不得去走廊 罚站吗?一个道理。”
美海犹豫了。可是腿又被打,她不得不从。 她被强制保持正坐,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美海向前
摔倒在地,脚踝完全动不了。 “你在干什么?别胡闹,快站起来。” 听到训斥,美海挣扎着站起来。 她的双手被绑在一起,想摸摸腿都办不到。在旁人看来,
想必无比滑稽吧。可是当事人美海拼了命,好歹算是站了起 来,避免了一记尺子。
然而,当知觉开始恢复,那才叫地狱。
腿麻带来的痛痒开始袭来,美海咬紧了牙关。她想伸展下 腿脚,结果只是晃了晃身子。
“你在耍我吗?” 尺子随着骂声挥来。
责罚一刻不停,没有尽头。直到天空开始泛白,叶月才终 于显出疲惫,声音也已嘶哑。
唰地,握着尺子的右手垂了下来。 叶月就像被解除了附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结束了吗?美海讶异。 今晚就这么结束了吗?那她想稍微休息一下。她想坐下,
想睡觉。她的身体和神经都已经疲惫不堪。现在全身的细胞, 都在呐喊着要休息。
然而几分钟后,美海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代替叶月进来的,是两个监视员。 不是别人,正是姐姐琴美和妹妹亚由美。 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神经有多紧绷。对美海自不用说,就连
投向彼此的视线都充满强烈的敌意。 无论琴美还是亚由美,都一言不发。房间里只有让人窒息
的紧张和寂静,这种空气加重了美海的疲劳。 等到太阳高照时,叶月回来了。 接着是新一轮的审问。
她只获准去上厕所,可是叶月会守在门外计时,一旦超过 两分钟,就会强行将她拽出。别说上锁,就连厕所门都不准完
全关闭。
美海被迫不停说话。如果喉咙发痛或者咳个不停,会给她 水喝,可是一直不让她吃东西。
“快说。” 从叶月发出命令的瞬间开始,美海拿到的就只有少许水和
牛奶而已。
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怎么饿。 度过胃“咕咕”叫个不停的阶段,饥饿感一下子消失,反
倒是喉咙的干渴更为难受。 不过,口渴也被少量的水和牛奶缓解后,这下美海才体会
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那就是“不让睡觉”的辛苦。
人一段时间不吃东西也能活下去,但不睡觉却不行。就算 身体抗得住,大脑也不行。
第二个晚上也一样,叶月在破晓后离开,由姐姐和妹妹接 替,到午后她再回来。
再往后一天也是如此。 美海意识朦胧,叶月在她耳边低喃:“知道吗?有人拿小
白鼠做实验,看它们不睡觉能撑几天,结果一周左右小白鼠就 死光了。”
美海微微睁大了眼。 叶月放着光的眼睛近在咫尺,连虹膜的大小都清晰可辨。 “人能保持正常的极限是八天,能撑到十天的人少之又
少。”即便此刻,叶月的声音依然甜美柔和。 “一开始大家都很有精神。不过三天不让睡觉之后,就做
不出像样的反驳。到第四天,会平白无故地发笑。第六天就算 把门敞着,也没人打算出去。为什么呢?因为比起室内,他们 更害怕外面。”
在她的催促下,美海又开始说话。 她对说话已经没有抵抗。从幼儿园到高中,记忆所及的一
切和盘托出。当她表示已经没什么可讲,又会被迫从头开始。 叶月问她:“你讨厌母亲,对吧?”
美海欲言又止。 “实话实说就行。你母亲讨厌你,无视你,疏远你。所以
你反过来讨厌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既然对方不喜欢 你,你也没义务去喜欢对方。对吧?”
她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好听啊?美海意识朦胧地想。 就好像把手伸进胸口,直接抚摸着心脏。人类要怎样才能
发出这种声音啊? “回答我。说吧,你讨厌母亲,对不对?” “……”
“那你喜欢她?” “……”
“并不喜欢,对吧?来吧,说你不喜欢她。” “……”
“只要开口说一次就行,心里就绝对轻松了。你甚至会想
不通,怎么没早些说出来。” 叶月就这样连哄带骗,不时加上叱喝,终于,美海开了口。 她说,我不喜欢母亲。 之后她就像机关枪似地滔滔不绝:我讨厌姐姐,也讨厌妹
妹。父亲、奶奶,都讨厌。 我很清楚姐姐为什么交不上朋友,她太胆小,不敢去喜欢
别人。
不对别人示好的人,也不会有人喜欢。就连我这个亲妹 妹,都没勇气去接近姐姐。不愿付出的人,也不可能有收获。
虽然妹妹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不过姐妹俩是不同的 类型。
大家对琴美姐姐只是敬而远之,对亚由美却是更直接的厌 恶。从她读小学就是这样。奶奶太过娇惯,害她无法把握和别 人的距离。
亚由美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除了寸步不离地依存,就是 不把人放在眼里,她只知道这两种模式。错并不在亚由美,而 是奶奶的问题。不过我就算心里明白,还是没法喜欢亚由美。
我讨厌姐姐,也讨厌亚由美。 她俩从一开始,就拥有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姐姐一看就知道像父亲,被父亲那边的亲戚当成宝。亚由
美是奶奶的掌上明珠。智未弟弟则被母亲溺爱。 只有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关心。母亲甚至讨厌我。只
有我,一无所有。
——没有任何人喜欢我。 在学校、在外面受欢迎有什么用?别人再怎么喜欢我,又
能怎样?
连父母都不爱我,这就是我,就是我的真面目。 不管我多逞强,多看不起姐妹,这就是真相。我远远不如
她们。什么朋友,什么熟人,有几十几百个也白搭。 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美海对叶月一吐为快。 即便伴随着吐血般的痛苦,话还是一句一句往外蹦,停不
下来。
叶月逐一写下她的话,起草了一张字据。文字大部分是平 假名,非常潦草,完全不是正式场合能用上的文件。然而叶月 硬是拉过少女被绑住的手,让她拿起笔,在最下面署上了自己 的姓名。
不用说,美海的署名歪歪斜斜,但叶月毫不在意,然后抓 起少女的手,用右手食指按了个手印。
美海一片茫然。
她丝毫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已没有力气去 理解。
她唯唯诺诺,对叶月言听计从,用失去自由的手署了名, 按了印。
不过,她还有唯一一段私藏的记忆。 闭上眼,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菜花田。
右手牵着父亲,左手牵着母亲。整个视野都铺满了醒目的 黄色。其间夹杂着点点叶子的嫩绿,和荠菜花可爱的白。世界 如此美丽,双手如此温暖,我是多么的幸福。
——所以,我不会交给你。
暮霭沉沉的脑海一隅,美海发了誓。 唯有这段记忆不行,不会给任何人。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这段记忆。这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美海坚守的自尊,也是最后的堡垒。 天又亮了,叶月离开,换了琴美和亚由美进来。 即便美海筋疲力尽,仍看得出姐妹的异样。她俩脸色都很
糟,眼球布满血丝。跟我一样没睡觉。 美海在嘴里悄悄念着。
Z、Y、X、W、V、U、T……她倒背着字母表,到A之后又按 A、B、C的顺序默念。到了Z再往回。
一加二等于三,一加二加三等于六,一加二加三加四等于 十,一加二加三加四加五等于十五。
第二天中午,叶月拿着时钟出现了。 她当着美海的面,让她看着上好闹钟,严肃地说:“真没
办法,这是破例。” “你,可以睡两个小时。” 这一瞬间,美海不由得对她心怀感谢。
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自行从眼眶夺出,不断地往下 掉。眼前的叶月甚至就像女神。
“闹钟响了我会再来。”说完,她关上门离开了。 美海深深放下心,“唰”地埋下头。下一个瞬间,她就昏
迷般跌入了黑暗的睡眠。
这时,客厅里的留美子依然发着狂。 她边挠身体,边害怕地叫着“好痒,好痒”“有虫子”“蚂
蚁在往上爬”。朋巳正耐心安慰她。 他观察着身后的拉门。 确认没人之后,男孩悄悄把脸凑到留美子耳边。
“妈妈,想睡得更久些吗?”他边留意着身后,边对留美 子低语道,“睡吧,我会保密。睡四个小时应该没问题。”
“不过有条件……”他叹息似地说道。 他的表情仿佛在哭,既无比的稚嫩,又带着奇妙的老成,
十分不可思议。 他语速飞快:“条件是,让我真的成为这家的孩子……因
为我并不是母亲叶月的孩子。我已经不想到处流浪,也不想再 看到有人变奇怪。我想有个家,想要安稳普通的家人和家。”
留美子神情恍惚,朋巳用力把脸埋进她的肩头。 接着,开始轻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