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刀柄上的指纹
呼延云2018-11-27 14:0912,103

  马笑中见老甫被自己那一脚踹得不轻,还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暂时打听不出更多的情况,就和郭小芬一起走向预审室,打算从夏流 那里问些东西出来。一开门,就听见簌簌声突然停下,坐在靠墙的一 把椅子上的夏流,猛地把手从裤裆里拿了出来,嘴还半张着。

  “你丫干吗呢?!”马笑中大怒。 “没……没干吗。”夏流的胖手耷拉到椅子的侧面,指尖一弹,一颗

  泥丸无声地落在地上。 “这儿是派出所,你丫给我放规矩点儿!”马笑中坐在桌子后面,

  恶狠狠地说。 “是是是!”夏流一面点着头,一面用小眼睛偷偷瞟着也在桌子后

  面落座的郭小芬,目光里充满了淫邪。 “啪!”

  突然,一支圆珠笔像飞镖一样飞过来,笔尖正好扎在夏流那个多 肉的脑门上,居然扎出了一个坑。

  “哎哟!哎哟!”夏流疼得捂着脑门直叫唤。 “告诉你丫了,给我放规矩点儿,包括眼睛,低头,往我这儿看,少

  他妈乱摸!”马笑中指着还在地上打滚的圆珠笔,“去,给我捡回来。”

  夏流弯下水桶粗的腰,捡起笔,撅着大屁股恭恭敬敬地把笔放在 马笑中身前,再坐回原位,就这么几个动作,居然累得呼哧带喘。

  不过,马笑中这招还真有效,自此夏流把目光收敛了起来,再也不 敢往郭小芬身上瞎看了。

  马笑中先核实了几个在老甫那里问过的问题,看看都没有出入, 冷不丁说:“昨天晚上从老甫家里离开后,你去干吗了?甭想,也甭瞎 编,有什么说什么。”

  “我……我回家睡觉去了啊。”夏流有点结巴。 “谁能给你证明?”

  “我爸。” “你爸不算,还有谁?” “我妈。”

  “我操!”马笑中一拍桌子,“装什么傻,直系亲属都不能作证!” “这……这谁能给我睡觉作证啊?”夏流急得胖嘟嘟的脸直打战。 马笑中心里有数,没人作证是件正常的事,否则倒要怀疑他故意

  找证人制造不在场证明了:“没证人,那你可就有重大嫌疑了,下面你 要更老实地说。樊一帆的老公,不久前死掉了,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被他这么一诈唬,夏流更加慌张了:“你说阿累啊……他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马笑中把眼睛一瞪,“你和樊一帆大半夜的一起玩人 鬼情未了,她的事儿你还有不知道的?”

  “我说的是实话啊。”夏流额头上直冒汗,“我真不知道。我和樊一 帆的交情其实没那么深。最早是老甫和我一起做一个以惊悚为主题 的网站,琢磨了这个‘恐怖座谭’的游戏,召集网友参加,她加了我们 的 QQ,然后就加入进来,后来又投了一大笔钱支持我们的网站更新了

  服务器,成了半个东家。她平时超级霸道超级蛮横,但是我和老甫都 不敢得罪她。玩了几次,无意中听她聊起,她死去的老公留了不少遗 产给她,她还有个得了精神病的婆婆,被她弄到望月园附近的叠翠小 区住着去了。至于她老公是怎么死的,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有个叫小青的,很恨樊一帆是吗?”郭小芬突然插了一句。 夏流被马笑中调教得不敢正眼看郭小芬,只是点点头:“嗯,那个

  小青,简直就是樊一帆的死对头,樊一帆加入我们之后,她紧跟着就来 了,我记得俩人一见面,樊一帆还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小青冷冷地 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跟刀子似的,狠极了。后来我们发现,小青的目标 就是要赢一次,这样才能要求樊一帆做一件也许可以要她命的事情。”

  “要她命的事情?”马笑中有点糊涂,“怎么个赢法?” “就是比赛,看谁讲的故事能把更多的人吓得离席,或者被叫停,

  谁就是胜利者。胜利者可以要求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做一件恐怖的事 情,被要求者必须去做。”

  “你举个例子。”马笑中越发好奇了。 “有一次樊一帆赢了,就要求小青用打火机燎一下自己右边的太

  阳穴,谁知那打火机是被做过手脚的,火势特别猛,烧伤了小青的皮 肤……樊一帆也知道小青是冲着她来的,所以下手特别狠。”夏流说。

  “那么,小青有没有让樊一帆做过什么要命的事情呢?” “没有。”夏流摇摇头,“因为小青从来就没有赢过。” “为什么?”马笑中很惊讶,“你们那个什么座谭搞过几次啊?小

  青总不至于一次赢的机会都没有吧?” 夏流说:“一共搞了六次,小青只参加了四次。昨晚那次她半路走

  了,其余三次,老甫赢了一次,没有作弄她,另外两次都是一帆赢了,她 让小青燎了一次皮肤,还让她喝了一次‘沸腾可乐’。”

  “沸腾可乐?”马笑中皱起眉头,“什么玩意儿?”

  “就是先吃一把薄荷糖,再灌下一听可乐,这两样东西搁一起就 会蹿起巨多的汽儿,能把胃给胀爆了,国外报道有人就硬是给胀死的。 我记得那次小青捂着胃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吓得我差点叫救护车。樊 一帆在旁边看着哈哈大笑,不过到最后小青还是扶着墙站了起来,嘴 唇上有一道被咬出的血痕,对樊一帆说:‘不要紧,还有下次呢……’”

  马笑中愣了半晌,才继续发问:“樊一帆为什么总是能赢?” “因为她有杨薇给她出主意啊。”夏流说,“樊一帆其实就是一傀

  儡,杨薇才是在背后提线的。你别看樊一帆平时挺冲,其实她就是一 愣头青,比较狠而已,没脑子的,她讲的故事、出的整人招数,都是杨薇 给她琢磨出来的。”

  “说说这个杨薇,具体一点。” “算上昨晚,我只见过她两次。头一次是在酒吧里举办的樊一帆

  生日 Party 上,杨薇一来,樊一帆就搂着她高兴得不得了,杨薇基本上 没有表情,偶尔一笑也跟嘴角抽筋儿似的,微微那么一下就完了。整 个 Party 上她几乎没有说话,也很少喝酒,就打量着其他的人,感觉阴 森森的。”夏流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有就是那次 Party 上,樊一帆喝多 了,大着舌头跟我说她的房子什么的都是杨薇帮她挣的,但很快话就 被杨薇打断了,杨薇直拽她的胳膊不让她往下说了,她还要说,杨薇一 下子就吻上她的嘴唇,两人开始湿吻,当时那场面,我们看着浑身上下 这个热啊……”说到这里,胖子的两条腿忍不住并在一块摩挲起来。

  马笑中拿起圆珠笔又要扔,吓得夏流一缩脖子,老实了。 “她俩是‘拉拉’?”马笑中问。

  “不是吧……也许是?嗨,我也说不准,大家就是玩玩,没人较 真。”夏流说。

  “玩玩?这回玩出人命来了!”马笑中厉声说,“他妈的你们这帮 王八蛋还有没有点儿正事儿干!给我滚回家老老实实候着,随叫随 到,听见没有?”

  夏流跟听到特赦令似的,笑得像哭一样,站起来点头哈腰,然后蹲 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捡起一个东西要走。马笑中说:“你捡的什么玩意 儿?”他不吭声。马笑中追了一句:“张开手我看看。”他才很无奈地张 开手,掌心里卧着一个泥丸。郭小芬厌恶地扭过头去。马笑中没看清 似的说:“手抬高点。”夏流刚刚把巴掌抬到下巴的高度,马笑中突然大 吼一声,吓得他把嘴一张,说时迟那时快,马笑中在他的手背上一打, 泥丸像被倒钩的球儿,不偏不倚落进了夏流的嘴里。夏流惊得嗝喽一 声,泥丸就咽进了肚子。

  马笑中哈哈大笑起来:“这才叫‘被窝里放屁自产自销’—滚!” 看着夏流那臃肿的背影,马笑中对郭小芬说:“这帮人怎么都跟猪

  肉绦虫似的,不仅奇形怪状,还他妈的一个比一个恶心。” “你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郭小芬白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田跃进匆匆走进来报告:“所长,刚才司马队长打来电

  话,说一会儿要召开案情分析会。” 马笑中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刑警队去。” 田跃进低声说:“他说他过派出所来。” “妈的。”马笑中皱起眉头骂了一句。 郭小芬知道他为什么骂:按照本市公安系统内部一条不成文的规

  矩,发生命案之后,案情分析会在哪里召开,要视初侦结果而定,判定 为自杀,则在案发地所属派出所召开,如果判定为他杀,才在分辖的刑 警队开。司马凉主动提出要来派出所开会,就是表示这案子不过是一 起自杀案。

  这里面又有讲究。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我国对杀人案件的侦破 重视程度并不够高。著名作家胡平的《犯罪升级》一书中就写到,我 国曾经使用过“重大案件”和“特大案件”的概念,后者比前者要高一 个级别。比如,抢劫 1 千元、盗窃 2 万元是特大案件,而杀死一个人一 般情况下仅仅被列为重大案件。而一个公安人员提职与否,与侦破何 等级别的案件多少有直接关系,以至于警察们“不抓要命的,专抓要钱 的”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那些杀人犯的嚣张气焰。

  欧美发达国家则与此相反,他们认为人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抢 劫案、盗窃案破不了可以谅解,但一旦案件涉及人命,警方会调集全部 力量侦缉,直到抓到凶手为止—这就使得犯罪分子在犯罪过程中不 敢轻易杀人。

  于是,公安部在 2004 年召开的全国侦破命案工作会议上,提出了 “命案必破”的口号,对我国刑侦方向进行了重大调整,以侦破命案为 刑侦工作的第一重点,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活动。这一口号的提出 对我国杀人罪犯起到了强大的震慑作用,有关统计数据显示:仅仅在 2005 年,杀人案件的发案数就比 2004 年下降了 15.9%。

  但是,几乎从口号提出的那一刻起,各种争议就没中断过。 刑侦学上有个词叫“犯罪黑数”,是指那些由于各种原因永远也无

  法侦破的案件,著名的“开膛手杰克”案件就是一例迄今未破的谜案。 就算是云集了明智小五郎、金田一、古畑任三郎、御手洗洁、汤川学等 著名侦探的日本,命案侦破率也才达到 92%,绝对做不到“命案必破”。 于是有人说,“命案必破”和“限期破案”一样,都是不实事求是的提法。

  既然上级提出“命案必破”,而事实上又有一些案件确实侦破不 了,侦破不了接踵而来的就是处分,公安人员该怎么应对呢?

  答案就是“不破不立”。

  破不了的案子,干脆说成并非刑事案件,于是不予立案,既然不予 立案,就不需要进行刑事侦查,当然就不存在侦破与否的问题了。

  这种现象不能说普遍,但在一些公安部门确实存在。比如 2004

  年 5 月 6 日,人民大学女生周燕芬在江西南昌实习期间被发现缢死于 出租屋内,现场存在多处疑点,但当地警方一直不予立案,并在首次尸 检后将案件定性为自杀。再比如“谭静事件”。生前在某模特经纪公 司任职的谭静,2008 年 4 月 5 日凌晨突然从广州东方广场某幢三十楼 的卫生间窗口坠落,事发的房间内有三名韩国人。尽管厕所窗口非常 狭窄,还设有金属条状防盗网,谭静也并无明显的自杀动机,但警方依 然认定她是自杀。

  这两起事件引发舆论一片哗然。“谭静事件”震动尤大,义愤填膺 的网友们纷纷发帖指出其中的种种疑点。中国四大推理咨询机构之 一—无锡的“溪香舍”主动提出希望重新侦办这一案件,并且不要 半文酬劳地协助警方工作,却被有关机构拒绝了。

  刚刚发生的杨薇命案,看样子司马凉也想用“自杀”来不予立案。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案情分析会上彻底推翻杨薇是自杀的结论,可是, 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无论马笑中还是郭小芬,心里都没有数。因为司 马凉是有备而来的,今天凌晨进入现场后,他一直承担了主要的刑侦 工作,肯定能拿出一箩筐的证据证明“自杀”这一结论。相较之下,马 笑中只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老甫讲的“镜子的故事”。这么一想,他就 像扎了钉子的自行车轮胎,泄气得很。

  案情分析会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召开。会议室不大,只有 20 平 方米左右,东头有台投影仪,西头吊着一张投影用的屏幕,墙上挂满了 色泽深浅不一的锦旗,尿芥子似的。中间一条长桌,桌子上杂志、烟灰

  缸、一次性杯子,什么都有,几把黑色的折叠椅围着桌子歪七扭八地摆 放着,凌乱如会议刚刚结束一般。

  参加会议的人有司马凉、马笑中、丰奇、田跃进,昨晚跟司马凉一 起勘查现场的两名刑警,还有一位姓郑的法医。

  郭小芬也被马笑中拉进了会议室。司马凉一看见她就认出来了, 正是曾经在分局档案室里和他起过冲突的那名记者,于是目不斜视地 冒出冷冷一句:“不是我们警方的人,出去!”

  马笑中装成吃惊的样子,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抬起头说:“司马 队长,这屋没外人呀?”

  司马凉抬起胳膊,一指郭小芬。 马笑中趴在他耳边,用全屋子人都能听清楚的“低声”说:“司马

  队长,这女记者仗着盘儿靓没少给我气受,我他妈早就想让她滚蛋了, 可是不行啊,您还记得当初为了侦破系列命案时组建的专案组吧,许 局长和李书记批准她加入的,到现在了还没辞退她,她也赖着不走,所 以她还真是咱们警方的人。要想把她赶出这屋,得先给许局长和李书 记打招呼,我这儿有他俩的手机号码,您要不要?”

  普天之下,哪有案子破了还不自动解散的专案组?!满屋子的人 都抿着嘴偷偷地乐。明知道马笑中是胡搅蛮缠,可司马凉一时还真想 不出话驳他。再说马笑中的话也提醒了他:这小子可是李三多亲自提 拔的,靠山极硬,还是不要惹他为妙。这么一想,司马凉只好咽下了这 口恶气。

  会议正式开始。 一名刑警先做案情过程陈述,这种陈述要求简洁明了,一切以警

  方已掌握之确凿事实为基础,不能挟带任何主观色彩:“市 110 报警电

  话记录,昨天午夜 0 点 15 分,一名年轻男子打来电话,说青塔小区 6

  号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女尸。110 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望月 园派出所和刑警队。零点 55 分,派出所和刑警队接案人员相继赶到。

  在青塔小区 6 号楼楼下发现一男一女,男子叫甫波,女子叫樊一帆。

  报案者为甫波。二人均高度紧张。进入该楼 409 号房间之后,发现客 厅里有女尸一具,呈坐姿。经过对死者指纹、容貌等的核实,确认死者 名叫杨薇,是百利得超市的一名收银员。警方随即对现场进行勘查、 取证、拍照,凌晨 2 点结束,尸体已运至分局法医鉴定中心。”

  紧接着是姓郑的法医发言:“按照相关规定,死亡 24 小时之后才 能进行尸体解剖,所以现在我只能大致说一下直观感受。首先,死者 死因系匕首刺中心脏,心脏破裂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其次,根据对死者 阴道提取物的分析,表明死者没有受到性侵犯,除了致死伤以外,也未 在体表发现其他伤痕;第三,根据尸体温度、角膜浑浊程度,死亡时间 应该在一小时内,也就是当晚 11 点 20 分到 12 点 15 分之间。”

  “还能再精确些吗?”马笑中问。 郑法医想了一想,说:“我个人倾向于再稍微晚一点,比如……当

  晚 11 点 45 分到甫波报案时的次日 0 点 15 分之间。” 司马凉指指身边的另外一名刑警:“你来做现场勘查陈述。” “是!”那刑警点点头,打开带来的警用 IBM 笔记本电脑,电脑已

  经与投影仪相连,所以屋子西头挂的那张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有些毛边 儿的画面。田跃进站起身把窗帘拉上,屋子顿时昏暗了许多,投影看 起来却更加清晰了。

  现场勘查陈述最为重要,其中,对提取的物证进行相关分析,直接 关系到刑侦的方向。一时间大家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没想到郑法医突然插话:“我还忘了件事,在杨薇头部的左顶枕部 有一处头皮下出血,应该是钝性平面作用于头部而形成的撞击伤。”

  马笑中直眨巴眼:“你能不能用老百姓听得懂的话说明白点儿?” 郑法医皱了皱眉:“就是杨薇的左后脑勺在墙上撞过一下。” “哦。”大家都明白了,但又不知道明白了这个意义何在。郑法医

  似乎也仅仅是说一句而已,接下来就不吱声了。 按照惯例,现场勘查陈述从现场外围环境开始:“案发现场位于青

  塔小区 6 号楼四楼 409 房间。该楼有两部电梯和一部内置式步行梯。

  两部电梯监控摄像头均已作废,但在 1 号电梯内提取到杨薇的指纹,

  在 2 号电梯内提取到甫波和樊一帆的指纹,可证实他们三人在案发前 后都是乘坐电梯到达四楼的。”

  负责会议记录的丰奇抬起头,看了看屏幕上的指纹画面说:“不一 定吧,那些指纹也有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啊。”

  在我国的刑侦工作中,案情分析会是一个重要环节,讲究群策群 力,运用集体智慧。所以这样的会议一是不讲什么尊卑,二是强调气 氛活跃,谁有意见、谁有质疑都可以马上提出,比如普通警员认为上级 的思路有误,就应该直言不讳地指出并陈述自己的想法,事后谁也不 会心存芥蒂。实践证明,这是一种非常民主的、良好的侦缉机制。

  刑警一面移动着鼠标,用箭头指示画面,一面解释道:“你们看,经 过氩离子激光器的绿色激光照射,上述三人的指纹均显现为淡黄色, 因此可以认定为新指纹。如果是以前留下的旧指纹,显现的色泽应该 是橙黄色的。”

  见丰奇没有再说话,他接着陈述“:409 房间的门为木门,门上距离 地面 92 厘米处有鞋印一个,经过比对系甫波留下。他称自己到达现 场时门就是开着的,他在恐惧中曾经踹门一脚。该门门锁保留完好, 无撬痕,表明是用钥匙打开的。

  “进入 409 房间,在客厅电灯的开关按钮上提取到杨薇指纹一处。

  “409 房间为一室一厅,北向。厨房的门呈开启状态,橱台的组合 刀具架上缺少木柄不锈钢厨刀一把。卧室的门呈开启状态,室内未发 现可疑物体。洗手间的门呈开启状态,墙上悬挂的一面镜子被打碎, 玻璃碎片撒落一地,水龙头和抽水马桶等均无使用过的迹象。由于房 间是洋灰地面,且灰尘不多,无法有效提取鞋印。

  “阳台和卧室均采用铝合金窗户。阳台的窗户紧闭。卧室的一扇 窗户呈打开状态—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窗框上发现了一处擦痕和 一个比较清晰的下半手掌掌纹。”

  会议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从投影的画面可以看出,擦痕位于窗 框的下框位置,像是用钩子钩出来的,连漆都刮掉了一层,而半个掌纹 位于窗框的右框偏下位置,比较清晰。

  马笑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叼出一根,问:“造成的原因是 什么?是最近留下的吗?”

  “这些还都不清楚。”那名刑警说。 马笑中从桌上铝合金的“禁止吸烟”人字标牌下面摸出一个打火

  机,咔地点燃香烟,狠劲儿嘬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雾:“你接着说。” 他这么一抽,会议室里的烟鬼们可都坐不住了,纷纷点烟,一顿狠

  抽。很快,屋子里变得跟爆炒西红柿的厨房似的,烟雾缭绕,呛得郭小 芬直咳嗽,可是在案情分析会上抽烟是警察们主要的减压方式,她也 不好提什么意见。

  刑警右手食指在鼠标上一点,杨薇尸体的照片顿时出现在屏幕 上:闪光灯的照射下,靠墙坐在血泊中的女人发出刺眼的光芒,像是一 条被切成段的无鳞鱼。她的手中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毫无生气 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这是郭小芬第一次看到杨薇的尸体,她的感觉和马笑中一样。

  杨薇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不可思 议的东西—与其说是被杀死的,她更像是被吓死的。

  “她死得真惨啊!”丰奇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感叹道,“她没留下 什么提示凶手的东西吗?比如用手指蘸着血写什么字之类的?”

  “没有发现。”刑警摇了摇头。 司马凉一声冷笑:“你看推理小说看多了?”说罢用余光扫了郭小

  芬一眼。

  郭小芬装作没看见。 丰奇尴尬地闭上了嘴。

  “死者身穿黑色针织筒裙,脖子、手腕、脚腕、耳垂、手指等部位没 有佩戴其他饰物。”刑警继续陈述,“裙子上的口袋里发现钥匙一串, 其中有一把可打开 409 房间。另外,根据甫波和樊一帆的证词,死者 不会开车,没有驾照,当晚是骑自行车来到青塔小区的。我们今天中 午在小区内自行车棚里发现了一辆红色的捷安特女车,证实为杨薇所 有,而且她遗留的钥匙中有一把可以打开车锁。”

  又一张图片,是那把木柄不锈钢厨刀的特写,血迹斑斑,却依旧寒 光凛凛,有如刚被冰镇过一般:“死者手中握着的木柄不锈钢厨刀,正 是橱台的组合刀具架上缺少的那一把,而且与死者的伤口吻合,证实 是致死的凶器。我们只在刀柄上提取到死者右手的指纹和掌纹,刀柄 的底端采集到部分玻璃碎屑,系打碎镜子时沾上。”

  —嚓! 郭小芬的脑海中仿佛擦着了一根火柴,火光一闪,她似乎看到了

  什么,但火焰旋即熄灭,脑海再次陷入混沌。 现场勘查陈述至此告一段落。然后是田跃进作现场访问情况报

  告,这一报告的主要内容是所有现场目击者的访问记录。田跃进扼要

  地陈述了老甫、樊一帆发现死者的前后经过,以及青塔小区当天值夜 班的门卫李夏生大爷、小饭馆的老板娘李丹红的证词。

  小青在“恐怖座谭”上讲的“镜子的故事”,也被作为老甫证词的 一部分提了出来,第一次听说的警察们都未免面面相觑。

  还有一个证人和证词是新发现的。在青塔小区 6 号楼的一楼住

  着一位姓孟的老人,今年 73 岁,他今天早晨听说了发生在 409 房间的 案子,主动跑到派出所来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情况:他有个失眠的老毛 病,所以习惯每天夜里 11 点 50 分出来散散步,等乏了再睡,会入眠得 快一些。由于腿脚不好,因此他一般只在楼道里顺着墙边绕圈遛上几 分钟。据他回忆:昨晚他遛了一会儿,看见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子匆匆 走进楼道,神色紧张地站在电梯前,电梯来了,她就进去了。时间应该 是 11 点 55 分左右。“我们把杨薇的照片给他看了,他一眼就认定正 是昨晚等电梯的那个女子。”田跃进说。

  “这样就串成一条线了。”司马凉满意地点点头,“杨薇是 11 点半

  左右离开甫波家的,我们计算过,骑自行车至少要 20 分钟才能赶到青 塔小区,加上她存车的时间,11 点 55 分上电梯,打开房门,12 点左右 在房间内自杀……”

  马笑中把眼一瞪:“自杀?我不同意—” “马所长,先让我把话说完。”司马凉神情冷峻地说,“我知道你对

  杨薇是自杀的死亡方式不能接受,但是从人证、物证各方面来看,唯有 自杀这一结论是最合理的。凶器上没有其他人的指纹,除窗框上那个 连遗留时间都搞不清楚的掌纹和擦痕外,案发现场连一根多余的毛都 找不出来。这案子,很难下他杀的结论。”

  “我有个问题。”丰奇说,“一个把刀子插进心脏自杀的人,还能忍 受着巨大的痛苦,把刀再拔出来吗?”

  “这倒不稀奇。”郑法医扶了扶眼镜,“不少自杀者的精神状态都 是混乱的,而精神失常会导致痛觉神经麻痹,从而忍受常人无法想象 的生理痛苦。比如有人把筷子顶在下颌,然后用筷子的另一头猛撞墙 壁,导致筷子整根插入咽喉;有人用手枪自杀,子弹从下颌射入、头顶 射出,带出一小块颅骨和脑组织,他居然又到屋外步行约 150 米才死; 还有的自杀者把自己的阴茎割下吞吃掉,导致流血过多……”

  “行了!”丰奇皱着眉头摇摇手,“我知道了。” 田跃进问郑法医:“刚才您说杨薇后脑勺有一处头皮下出血,一个

  成人能笨到自己把后脑勺撞到墙上吗?” 郑法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怀疑那处皮下出血是有人在刺杀

  杨薇时,刺杀的冲击力将杨薇顶撞到了墙上造成的。但事实上,一个 人在昏迷中倒地时,产生的力量是非常大的,我们常常听说醉鬼倒下 时把门撞出个窟窿的事,就是这个道理。”

  会议室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司马凉冷冷地问:“还有问题吗?”

  有个问题……郭小芬想,确实有个问题,她刚才已经隐约地意识 到了,但是现在却踪迹全无。她试图重新点燃火光,但是越着急越摸 不到那个火柴盒。

  “我来说两句吧。”马笑中瞥了司马凉一眼,很严肃地说,“我坚决 不同意司马队长认为杨薇是自杀的结论。”

  司马凉目不斜视,陷在深深的眼窝里的一对眼球像假眼一样,木 然无光。

  “首先,杨薇为什么要自杀?失恋?破产?患上绝症?总要有一 个动机吧。”马笑中说,“癞蛤蟆上高速被压死还是因为要去路那边儿 搞对象呢,人总比癞蛤蟆要复杂点儿吧?”

  “也许是在‘恐怖座谭’上被吓着了,出现幻觉。”司马凉说,“受惊 吓过度的人也是有自杀的可能的,对不对,郑法医?”

  郑法医没点头也没摇头,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咱们就说这个‘恐怖座谭’吧,难道大家就没觉得整个命案很他

  妈见鬼?先是有人讲了个故事,故事中的女人打碎了一面照不出人影 儿的镜子,被鬼魂弄死了,接下来就真出了这么一起命案,命案现场偏 偏就有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和一具被刀刺心脏而死的女尸。”马笑中有 点激动,把那台警用 IBM 笔记本电脑搬过来点击着鼠标,翻到杨薇尸 体的照片,“你们看看这具女尸,看看她的表情,看看她的眼睛,这哪儿 像是自杀的?分明就是在极度的恐惧中被人给杀死的!”

  屏幕上,杨薇那张扭曲得变形的脸孔和睁得要爆裂的眼睛,让在 座的警察们不禁再次一颤。

  马笑中的语气罕见地沉重:“咱们是警察,咱们既然拿这份儿工 资,甭管高低,总要办点儿实事,不能看哪个案子好破就立哪个案子, 不好破就昧着良心说是自杀。有人说咱们当警察的还不如看门的狗 管用,咱们得有点儿志气,不能让这帮二逼给说中了!”

  这是锥心之语。司马凉的脸皮泛着青光:“马所长,既然你把话都 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好,请你拿出证据,证明杨薇确实是他杀,不然, 咱们得到上级领导那里说道说道,不能拐着弯儿骂人!”

  马笑中说:“证据,我一时还拿不出,但是我觉得有几个疑点,值得 大家思考。第一就是我刚才说的,没有动机的自杀是不能成立的;第 二是窗框上的掌纹和擦痕,甭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总要有个出处;第 三是我昨天到达现场时发现的一件很古怪的事:那就是 409 房间位于

  楼道的电闸被关上了,上面没有留下指纹,而 409 房间客厅灯的按钮 处于开启状态,上面留有杨薇的指纹。这让我猜想,应该是杨薇进入

  房间后,打开灯,四处寻找接听电话的人,这时,凶手在楼道里把电闸 关上,趁着杨薇在黑暗中慌乱成一团时,冲进来杀死了她……”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郭小芬心里焦灼得犹如溺水 的哑巴,她还是没有摸到那盒火柴。

  “这些都不是证据。”司马凉阴冷地说,“证据是什么?就是铁一样 能证实杨薇确实是被人杀死的东西。你没有这样的证据,所以说什么 都是白说。可是我有证据,那就是杨薇手中握的刀,刀柄上只有她一 个人的右手指纹!”

  嚓!—火柴再次擦亮,这一回,她看清楚了! 司马凉站起身宣布:“散会,我会在报告中写明,死者是自杀,不予

  立案!”

  “等一等。”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个面容姣美的女记者身上。 她要干吗?

  郭小芬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司马队长,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想请郑法医帮忙做一个试验,然后咱们再散会,行吗?”

  “随你。”司马凉说。 郭小芬从桌子上拿起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交给郑法医。郑法医

  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又莫名其妙地接到手中,像捧着一道没打开的 圣旨似的。

  “郑法医,我们假定这支铅笔是匕首,笔尖是刀尖,笔杆是刀刃和 刀柄,橡皮头是刀柄的底端,能否麻烦您为我演示一下,杨薇是怎么自 杀的?”郭小芬说。

  “行。”郑法医把铅笔反手握于右手中,橡皮头冲外,笔尖冲着自 己,朝左胸的心脏位置一戳,“就是这样。”

  “好的。”郭小芬点点头,走到那张用来投影的屏幕前,用指尖轻轻 一弹,“我们再假定这是一面镜子,请您用手中那支铅笔的橡皮头— 不不不,那把刀柄的底端砸碎它。”

  郑法医一脸困惑地走到屏幕前,反手握笔,用橡皮头戳了一下屏 幕,然后才发现这样既使不上力气,又容易让冲着自己的笔尖戳伤自 己,是个很搞笑的姿势,不由得愣住了,想了一想,自嘲地一笑,用左手 捏住笔杆调了个个儿,换成右手正手握笔,然后把右臂抬高到头顶,用 橡皮头向屏幕砸去—停住了。

  如急刹车般,铅笔的橡皮头停在距离屏幕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郑法医缓缓地转过头,惊讶地看着郭小芬。 其余的警察—包括马笑中和司马凉在内,依然困惑不解。 “还不明白?”郭小芬微笑,“右手反手握刀,这样的姿势是很难用

  刀柄的底端砸碎屏幕的,必须改成正手握刀才能用上力气,这样一来, 杨薇用来‘自杀’的刀上就少了一样重要的,绝对不能缺的东西—”

  “什么东西?”司马凉有些生气,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郑法医忍不住叫了出来:“少了左手的指纹!” “哗啦”一声,丰奇猛地离开椅子,激动地说:“推理!这是推理!”

  正手握刀示意图 反手握刀示意图

  马笑中恍然大悟,看着郭小芬,目光中充满了钦佩。 “当然,如果是铅笔,完全可以用指头的转动来调转笔尖,使反手

  握笔变成正手握笔,但刀不行,杀死杨薇的那把刀的刀柄比较粗,单纯 用指头很难掉转,必须用左手协助。”郭小芬严谨地说,“所以,这把刀 应该是凶手杀死杨薇后,擦去自己的指纹—或者他干脆就是戴着橡 胶手套握的刀—然后把刀塞在杨薇的掌心里一握,使杨薇的指纹和 掌纹印在了刀柄上。无论怎样,在发生谋杀案的那个时间和那个空间, 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并将案发现场伪造成是杨薇自杀。”

  司马凉还不服气:“也有可能是杨薇反手拿刀,向上抛起再用正手 接住,或者把刀放在地上,换成正手去拿……”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 得太不像话,颓唐地坐在了椅子上。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必须表态。 “好吧,这个案子暂时作为凶杀案立案。下一步的侦缉工作……

  等我休息一下再说吧。”司马凉站起身,揉着太阳穴走出了会议室。 他带来的那两名刑警,紧跟在他身后也出了门。 郑法医被这戏剧化的一幕惊得还没回过神来,依旧傻呵呵地站在

  屏幕前。

  “来,咱们庆祝一下伟大胜利!”马笑中冲上来就要拥抱郭小芬, 吓得她一下子躲到田跃进身后。田跃进和丰奇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起来。

  “我告诉你马笑中,你先别高兴得太早!”郭小芬板起脸来说,“立 案了,对你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马笑中惊讶地问:“为什么?”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啊?”郭小芬皱紧了眉头,脸上闪过一道

  阴影,“在刚才的案情分析会上,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制造这起命

  案的凶手极其狡猾,他几乎制造了一个‘真空级’的案发现场。这个案 发现场里,除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外,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也许,这将是你面临的最难解的一个谜案。”

继续阅读:第八章 名茗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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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推理师: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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