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镜子?”郭小芬惊讶地瞪圆眼,“什么镜子啊,光寻找它的委 托费就 100 万元?”
“呼延先生只要同意接受委托,我自然会详细地说明。”朱夫人把 端着支票的双手又向前探了一探。
呼延云看了看她,说:“对不起,我没兴趣。” “呼延—”郭小芬不禁轻轻一呼,但是看到呼延云冷漠的神情,
她欲言又止。
这显然也出乎朱夫人的意料,她微微蹙眉道:“呼延先生,这一委 托绝对不涉及任何违法的行为,我纯粹是想借助您的推理能力……”
“推理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既然是我的生活,就要由我来做主。” 呼延云打断她的话,“我和您的儿子成为朋友,这绝不表示我认同您的 所作所为。我知道您把许多国家一级文物像土豆一样从地底下刨出 来,再按照薯片的价格卖给外国人,对此我深恶痛绝。尽管我不是什 么愤青,但是我总觉得,自从英法联军在圆明园放了把火之后,中国人 就没资格再做对不起祖宗的事了。所以,您委托我找什么镜子,也许 真的不是违法行为,可我的习惯是:和泥塘保持距离,就算泥塘里长满 了莲花,也一样。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不送。”
朱夫人怔了半晌,笑道:“早听说呼延先生极有风骨,今天才真见 识到了,那我就告辞了。打扰之处,请您见谅。”说完将名片撕得粉碎, 把支票往那本《增订格古要论》里一夹,站起身,轻轻一颔首,走掉了。
“100 万元啊!就这么没了。”郭小芬有些郁闷地说,“能付套房子 的首付了。”
呼延云像是药劲儿刚刚上来,托着腮帮子自言自语:“是啊,什么 镜子会值这么多钱呢?”
郭小芬又好气又好笑:“书上说‘富贵如浮云’,没想到现实生活中 还真有你这样的大傻瓜。”
“你说的是杜甫的诗吧,《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丹青不知老将至, 富贵于我如浮云。”呼延云笑了笑,“我没那么高尚。这个世界上什么 最值钱?用钱都买不到的东西才最值钱。收了那张支票,我可就算定 价了。我不想让自己贬值而已。”
“自我感觉还挺好。”郭小芬瞪了他一眼,“对了,刚才你说,你通过 朱志宝腰上挂的子冈牌,就看出地铁上的那四个人是朱夫人派来的?”
呼延云点了点头:“从一开始,我就在想,这四个人串通在一起冤 枉朱兄弟,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一般来说,无非是寻仇或讹诈。寻仇? 朱兄弟这样的人不会和人结仇。讹诈?也不对,讹诈的人为的是钱, 一般都希望私了,不会直接拉他去找民警。当我跟警察建议把朱兄弟 放掉时,他们表现得非常着急,这就让我怀疑,他们的目的仅仅是拖住 朱兄弟,不让他按时赶到拍卖会。等朱兄弟赶到长城饭店,发现拍卖 会结束,气得大哭时,我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剩下的,就是找出 幕后的主使者是谁。
“朱兄弟腰间那块子冈牌,就算是仿制的也要不少钱。朱夫人的 出现,更使我坚信那是举世罕见的真品 —古玩界龙头人物的独生
子,总不会挂块白玻璃吧。那就有个问题了:当时地铁里那么乱,那四 个人把他撕掳到民警值班室这一路上居然没顺走子冈牌。为什么? 答案再简单不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幕后的主使者决不允许朱 兄弟有丝毫损伤。”呼延云把那杯蜂蜜香柚茶一饮而尽,“朱门历来是 雅德龙拍卖会的唯一委托方,掌柜朱夫人又是朱兄弟的母亲,而朱兄 弟虽然有点憨直,但在会场外无论怎么大哭,嘴里也没说半句责怪谁 的话……这么一联系,幕后的主使者,不是朱夫人才怪。”
“原来是这样。”郭小芬恍然大悟,“朱志宝急匆匆地赶去拍卖会做 什么啊?他的妈妈为什么要派人阻止他呢?”
呼延云打了个哈欠:“这我可就猜不出了……” 正在这时,郭小芬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嗡嗡”地振动起来,她一
接听,眉头就微微一皱,说了句“我已经回北京了,一会儿回家再和你 联系吧”,便匆匆地挂掉了。
呼延云问她是谁,她说是男朋友,从上海打来的。 呼延云的目光犹如被风吹了似的一颤,陷入了沉默,很久才说:
“不早了,咱们走吧。” 出了肯德基,雨已经停了,偶尔从树叶上飘落一两滴水珠,沾到皮
肤上,凉凉的,让人想起水晶状的东西。两个人默默地走出这条寂静 的小街,站在车辆骤然多起来的马路边。望着街灯放射出的湿漉漉的 光芒,呼延云忽然用一种很艰涩的声音说:“小郭,今后要是没有什么 事,你就别来找我了……”
恰好有辆车轰隆隆地驶过,郭小芬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呼延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接着说,“我说,今后
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咱俩还是少联系吧。” 郭小芬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久久地,突然一甩头,伸手拦了
一辆出租车,拽开车门,跳上去把车门“哐”地关上。呼延云向前迈了 一步,刚想说什么,车子已经飞快地远去了。
他就这么站着,面朝郭小芬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回到家,郭小芬怒气未消,抓住贝贝在它的屁股上一顿乱拍,贝贝 没来由挨了顿揍,委屈地挣脱,钻到床底下去了。
穷寇勿追,郭小芬也懒得钻到床底下继续和贝贝“鏖战”,就坐在 床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振动起来了,她拿起一看,号码显示是马笑 中,不由得感到奇怪,自打系列命案侦破后,这矮胖子就没跟自己联系 过,现在都快凌晨 1 点了,他打电话来做什么?虽然一肚子没好气,但 接通之后,她还是礼貌地说:“喂,您好,我是郭小芬……”
“是我,马笑中。”矮胖子的口吻熟得直冒热气儿,“你知道望月园 吧,过来一下,赶紧的!”
郭小芬生气了:“我说姓马的,我好像跟你不是很熟,你也不给我 发工资,凭啥对我呼来喝去的?”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矫情啦,望月园这边发生了一起挺古 怪的案件,我需要你的帮忙。”马笑中说。
一听“案件”这俩字,郭小芬的脑海中就闪过了系列命案时的专 案组,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呼延云,火更大了:“马警官,我向您起誓,望 月园那边的案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今天中午刚刚回到北京,腿脚 还累着呢,没精神跑到大西边的杀人去。所以我也帮不上您的什么忙。 就这样,再见!”说完“啪”一声把电话挂了,并关掉手机。
关了灯躺在床上,气愤地睡了。梦里看见贝贝长了一张和呼延云 一样的娃娃脸,便把它摁在膝盖上又胖揍一顿,直打到它恢复猫样为
止……一觉醒来才想起:本来害怕回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夜会再做噩 梦,谁知被呼延云这么一气,自己居然在梦中大发神威,连噩梦的边儿 都没碰着,真是因祸得福,心情立刻好了许多,神采奕奕地上班去了。
在采编平台和同事们寒暄了一阵子,接到总编李恒如的电话,让 她到总编办公室去。
一进门,李恒如的第一句话是:“你坐电梯上来的?”
郭小芬很感动,没想到这个冷面老总竟是如此的细心:“谢谢李 总,我好利落啦,刚才是坐电梯上来的。”
“那我就放心了。”李恒如点点头,“你下去工作吧,注意休息。”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用一块投过水的抹布,细细地擦拭着蒙了
一层灰尘的桌面、电脑屏幕、鼠标、文件夹以及种在橘红色小花盆里的 豆瓣绿那又宽又圆的叶子。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是为了不被她听见似的。 一回头,竟是张伟。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原来染成浅黄色的头发 和胡子,因为没有续染的缘故,有些褪色,虽然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
但还是顺眼了许多。最大的改变是:原来张狂的眼神不见了,像被揉 皱的一团纸。
“什么事?”郭小芬问。 “小郭……你帮帮我好不好?我遇到大麻烦了。”张伟缩着脖子。 郭小芬冷冰冰地说:“那要看什么麻烦了。” “昨天晚上……哦,不对,是今天凌晨,马笑中不是给你打了个电
话吗?当时我就在他身边。”张伟说,“望月园附近的一个小区发生了 一起命案,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搞不清楚,据说现场十分诡异,具体情况 我也不是很清楚。”
郭小芬皱眉道“:那案件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人是你杀的?”
“不是不是!”张伟直摆手,“倒霉就倒霉在我多事。当时我正在 发生案子的青塔小区北边的望月园公园里和几个朋友一起玩儿,看见 警车驶进去,一时好奇,想挖个独家新闻,就顺着草坡滑进小区,赶巧 被几个警察撞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其中一个警察叫丰奇,你还记得 他吧,就是陈丹被杀那天,在小白楼值班,被我骗离岗的那个。他不问 青红皂白就揍了我一顿。后来马笑中来了,这小子现在升官了,派出 所所长,一副牛哄哄的样子,说我既然出现在现场附近,就是重大嫌疑 人。让我每天去派出所报到,直到案子破了为止,你说我冤不冤啊?” 郭小芬知道马笑中是有意捉弄他,顺便把自己引出来,杏眼一瞪
道:“要我说,不冤!谁让你大半夜的不回家,跑命案现场附近玩儿呢。 活该!我才不管你呢!”
“小郭,小郭,同事一场,你帮我跟马笑中说说好话吧!你们在一 个专案组待过,你的面子他一定给的,要不然我真成了犯罪嫌疑人,报 社还不把我给炒鱿鱼了啊?”张伟一个劲儿地哀求,“再说那个案子你 一定要去接触一下,据我了解,真的挺诡异的……”
“诡异?”郭小芬敏锐地觉察到,在短短几句对话中,张伟已经把 这个词重复了两遍,“怎么个诡异法,你说给我听听。”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我不是有嫌疑吗?马笑中就没让我进入命 案现场。”张伟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目睹了现场的一男一女,男的 情绪一直不稳定,处在崩溃的边缘,马笑中把他带到派出所住了一宿; 至于那个女的,好像是疯了,现在正在市局下属的精神卫生鉴定中心 接受监护。”
“疯了?”郭小芬很吃惊,“难道死者是她的女儿或母亲?” 张伟摇摇头:“不可能。我看那女的也就二十出头,听说死者的年
龄与她相仿。”
这就更奇怪了。一般的人很少有机会目睹命案现场,所以不了 解真正直视那种血淋淋的场景时,心灵所遭受的巨大冲击。目击者或 多或少都会出现高度的精神紧张,症状表现为发抖、呆滞、不停地自言 自语、连夜的噩梦等等,这是一种应激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渐渐恢 复正常。但是一下子就疯掉,除非是死者的直系亲属,否则闻所未闻。 即便是年龄相仿的亲姊妹,也不至于因为目睹对方的死亡而发疯。
郭小芬正在沉思,张伟的手机响了。 他一接听,整个人立时矮了半头:“对不起,马所长,我先到单位点
个卯,一会儿就去您那儿报到……” 郭小芬一把抢过手机,喝道:“姓马的,欺人可以,不要太甚!” 听筒里传来马笑中的哈哈大笑:“郭美眉终于肯赏光听我的电话
了?姓马的有福气啊。你来一下吧,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这个案子真 的很有意思。我把相关消息只向你一个人发布,你做独家报道,这个 条件不薄吧?”
郭小芬暗暗骂他狡诈,知道自己刚刚上班,需要用重大报道来证 明实力未减,所以才用这么个诱饵引自己上钩,不过换个角度想,未尝 不能说是这小子给自己留了个机会,所以哼了一声道:“好吧,我现在 就去找你。”
马笑中说:“咱们在市局下属的精神卫生鉴定中心会合吧。我马 上过去,先带你看看两个报案者之一,现在已经疯掉的那个女人。”
市局下属的精神卫生鉴定中心坐落在西郊一个科研院所的后面, 门口有一条铅绿色的臭水河,3 栋像乡镇招待所似的灰色小楼被围在 墙头挂着铁丝网的围墙里。在传达室办完手续,一名神情冷漠的护士 带着郭小芬和张伟往院内走。前院正中有个巨大的花坛,里面歪七竖
八地种满了鸡冠花,花冠一律红得发暗,活像是一大堆刚刚打扫过血 污的扫帚被倒竖着聚拢在一起。
沿着碎石子小径绕过正面这三栋办公楼,才看见藏在后院的监护 所。监护所也是三层,楼的颜色很怪,白得发蓝,好像在漂白粉里面洗 过好几遍似的,而且每层的高度似乎都不一致。楼的外墙上挂着许多 黄色条状污渍,仿佛有人站在楼顶往下撒尿留下的,窗户的玻璃犹如 没睡醒的眼睛一样灰蒙蒙的,统统装着生了锈的铁栅栏。这个专门用 来羁留患有精神病的犯罪嫌疑人或案件相关人的地方,本身就像个蹲 在病床上大便的疯子。
接着就听见了隐隐的哭声,还有个男人在用尖细的女声清唱《好 日子》,遇到过门处还不忘“滴啦滴啦答”地用嘴伴奏: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最后那个“平”字拖得特别特别长,在这 8 月中旬因为没有太阳 而又阴又闷的上午,像游走在半空中的一条总也捋不到尾巴的水蛇。
走进监护所的楼门,顿时一寒。 也许是因为空调开得过大,或者是墙壁灰得发暗的缘故,总之,这
股寒气活像是迎头泼来的一盆冰水,令人从头到脚都冷彻了。更加令 郭小芬不安的是,刚才明明听得越来越真切的哭声和歌声,一进楼,犹 如身后落下了铁闸一般,所有的声音都被割破喉咙一样切断。黑黢黢 的楼道静得像午夜的太平间,在天花板和墙壁的接缝处,似乎无声地 蠕动着什么又黑又黏的东西。
张伟笑着问那护士:“怎么这么静啊?” 他那不自然的笑容很明显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惊惶。 “啪!”
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在死寂的楼道里突然迸发出来!接着有几个 女人的惨叫声。
“啪啪啪啪!” 破碎声接连响起,女人们的惨叫声更大更混乱了,在楼道黑暗的
深处,一些更加黑暗的影子像被搅了窝的老鼠一般疯狂地蹿动。 神情冷漠的护士先是一愣,然后快步向前跑去,刚刚拉开一扇房
门,就被一股奇怪的巨大力量“砰”地撞到了对面的墙上,接着从门里 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穿白底蓝条的病号服,沾满鲜血的手里 挥动着一个已经裂开的白瓷缸,直向郭小芬他们扑来,转眼就到了面 前!张伟敏捷地往郭小芬侧后方一躲,结果那女人和郭小芬撞了个满 怀,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三四个护士赶到,拧着那女人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推搡着 往楼道里面走。
那女人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一面挣扎一面大喊:“镜子! 镜子!破了!有鬼!”
嗓门都喊破了,还是不停止,回声久久不歇。 郭小芬站起来,揉着后脑勺上肿起的大包,困惑地看着那女人的
背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她就是昨晚那起命案的目击者之一, 名叫樊一帆。”
一回头,是马笑中。 “怎么会这样?”郭小芬皱起眉头,“现场到底有多恐怖?怎么能
把人吓疯?”
“怪就怪在,现场并没有多么恐怖。”马笑中说,“只是一个女人手 里握着一把刀,心脏被刺了个洞,连自杀还是他杀都还没搞明白呢。 唯一比较古怪的是,洗手间的镜子被打破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镜子?”郭小芬念叨着往前走,来到刚才樊一帆冲出来的房门前, 发现这里原来是洗手间。铺着白色瓷砖的盥洗池上,一面长镜被打得 支离破碎,在那些脱落的镜片后面,露出了一片片肮脏的墙体。
郭小芬从池子里捡起一块碎镜片,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除了正 面映出自己面容和背面刷在水银涂层上的灰漆,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名护工拿着笤帚和畚箕走了进来,打扫地上的碎玻璃。 郭小芬问她:“刚才出事的时候,你在这里吗?” 她点了点头。
“事情的前后经过是怎样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护工说,“好像是护士带那个疯子进来刷牙洗
脸,给了她一套洗漱用品,结果她一看到镜子就用白瓷缸砸,手都被玻 璃划出血了还是不停地砸,可吓死人了……”
“妈的。”马笑中骂道,“我本来还说问问她案情呢,这下可好,疯得 这么彻底,屁都问不出一个。”接着对郭小芬说:“跟我回所里吧,那儿 还有一个命案现场目击者呢,昨晚他也吓掉了魂儿,我就让他在所里 睡了一宿,现在应该起床了,咱们去问问他吧。”
走出精神卫生鉴定中心的大门,马笑中拦了辆出租车,挺绅士地 开了后门,郭小芬坐了进去,张伟正要跟着往车里面钻,马笑中一伸胳 膊将他拦住:“你跟着我们干吗?”
“马所长。”张伟赔着笑脸,“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地方。” “少来这套!屎壳郎钻面缸—你充的哪路小白人?你现在是重
大犯罪嫌疑人,进看守所要先上脚镣的那种。跟着我们干吗?刺探案
情?销毁证据?谋杀证人?赶紧给我滚!” 张伟吓得一溜烟跑了。
马笑中钻进车,蹭着郭小芬坐下说:“这人一看就不是好鸟,色迷 迷的样子,肯定想挨着你坐,趁机占你便宜。”
“你往右边点,别挨我那么近。”郭小芬不客气地说,“你心里应该 明白,张伟不会是杀人凶手。”
马笑中嘿嘿地坏笑了两声:“我就烦他那副样子,人一个。你看刚 才樊一帆冲过来时,他拿你垫背时的身手,简直天下无敌。”
郭小芬没接他茬,自言自语道:“樊一帆为什么会怕那面镜子呢?” “谁知道。怕什么的人都有,有人怕蜘蛛、有人怕蟑螂、有人怕风、
有人怕水、有人怕打针、有人怕吃药……我还见过怕穿内裤的呢,没准 这樊一帆天生就怕照镜子。”
郭小芬“扑哧”一笑:“你偶尔也动动脑子吧,没看见她涂着眼影 吗?应该是昨天没出事前涂的。她又没带化妆师,眼影肯定是对着镜 子自己涂的,也就是说,出事前她是不怕镜子的。”
马笑中歪歪嘴:“那我可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出租车呼呼地向前行驶着,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郭小芬
忽然说“:我敢肯定,导致她发疯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命案现场,而是你 说的,碎了一地的镜子。”
“啊?”马笑中有点糊涂。 “那种感受,我是知道的。”郭小芬把头靠在座背上,长长的睫毛像
在窗纸上挣扎的蛾子一样扑扇了几下,倦倦地合上,“我被救出来后, 第二天去上班,电梯门一关,就吓得大叫,拼命拍门喊救命。我怕极了, 怕再次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就像一个溺过水的人不敢再走近 河流。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因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
隐藏着一段被惊吓的往事,或者一段极度恐怖的经历……有刀痕的地 方,一定有刀子划过,这是一个简单的推理。”
马笑中没有说话,而且一直到车子在派出所门口停下,两个人再 也没有对话。
派出所里这时正像一锅煮开了的粥,原因是老甫起床后,吵着闹 着非要离开,田跃进和丰奇等几个民警怎么也拦不住他。
“昨晚来的那个刑警队长不是说了吗?这个案子是自杀,你们干 吗还不让我走?难道你们想非法拘禁?小心我到上面告你们去!”老 甫在临时宿舍里大喊大叫。
马笑中在门外听见了,三步并两步进屋,把警帽往靠窗的桌上一 扔,胡噜着满头的汗,笑嘻嘻道:“老甫,对不起啊,我这两个手下天生 就是走路不避狗屎的笨蛋。我们哪敢拘留你啊,主要是案子的内幕还 没搞明白,表面上看是自杀不假,可万一要是他杀呢?你看过推理小 说吧,一般来说凶手都不会杀一个就完,起码得杀俩,要不然被逮着枪 毙了没赚头啊,所以他还会再次行凶,如果下一个目标是你……”
老甫烦躁地摇摇手:“你放心,凶手要杀的人不会是我。” 屋子陡然安静了下来。 马笑中奸笑一声,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敲着桌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么说,你不仅怀疑这起案子是凶杀,而且 心里早就清楚凶手是谁了?”
老甫这才知道着了他的道儿,一下子就傻眼了。 “你—”马笑中猛地大喝一声,“说话!” 老甫一激灵,钩子一样的目光从浓浓的眉毛下面挑起,凶恶地刺
向马笑中,但马笑中那有点歪的嘴巴像一把迎头劈下的铲子,狠狠一 家伙把钩子砸直了。
老甫垂下手,叠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使劲攥了攥,下定了 决心:“好吧,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讲给你们听,但是我有个条件……”
“不行。”马笑中又是一铲子,“这不是做生意,咱们没什么条件好 谈,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沤在肚子里变成屎,直到拉在你自己的裤裆 里为止!”
老甫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这位所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刺儿头,根 本无理可讲,呆了半晌,才悻悻地说:“那算我求您个事情,行不?”
“这个态度就对了嘛。”马笑中得意地捻着下巴上的胡楂子,“你说 说看。”
老甫重重地喘了口气:“我要给你们讲的事情,实在是太古怪、太 不可思议了,老实说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不敢相信是真的,我讲完了 你们肯定要骂我,搞不好还要揍我一顿。为了以防万一,我想麻烦你 们把和这件事有关的其他几个人也找来。我说完了,你们可以马上逐 个向他们求证,证明我没有说假话。”
听完他的请求,不要说马笑中、田跃进和丰奇,就连一直站在门口 的郭小芬也是一愣。
马笑中沉思了片刻,右手的食指、拇指在下巴上一拽,拔下一根胡 楂:“好吧,就依你。”
老甫提供了周宇宙、小青、夏流这三个人的名字和联系电话。马 笑中让田跃进马上把他们带到派出所来。
田跃进走后,马笑中把房门关上,让丰奇拿出审讯簿和录音笔做 记录。郭小芬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手上无物,只是静听。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老甫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原定在昨晚 10 点举行的“恐怖座谭”第六次聚会,因为等待樊一帆的好朋友杨薇,推 迟开始。点燃蜡烛,每个人讲一个恐怖的故事,先是夏流讲的在饥饿 中人吃人的故事,其次是周宇宙讲的南极离奇的“死尸复活”事件,然
后是老甫讲伊藤润二的《鬼巷》,接下来是樊一帆伪装被毒杀……由于 这些故事马笑中他们以前闻所未闻,因此听起来倒也津津有味。
“一帆讲完之后,轮到小青讲了。”老甫缩了缩肩膀,“她讲了一个 跟镜子有关的故事。”
马笑中等人的眼皮不约而同地跳了一跳,他们知道,到了关键的 地方了。
“小青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有个女人,为了杀死她的丈夫,在闺 蜜的帮助下,策划了一个伪装掉进冰窟窿的诡计,趁丈夫跳下河去救 她的时候,用石头将他砸死,并把丈夫生前最喜欢的一面镜子,作为谢 礼送给了闺蜜。没过多久,闺蜜死在门窗紧锁的家中,一把刀插进了 她的心窝,刀上只有她自己的指纹。警方认定她是自杀。女人把镜子 拿回了家,挂在洗手间。夜里,她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拿了把刀四处 巡查,在洗手间里无意中看到,那面镜子居然照不出她的影像。在极 度的恐惧中,女人用刀柄砸碎了镜子,冲出洗手间,发现丈夫的鬼魂就 站在客厅,从头顶往下流血,女人疯狂地用刀插向鬼魂,谁知刀子最终 刺穿的是自己的心脏,她倒在地上死了……”
故事讲完了。仿佛是冷藏室的门被无声地关闭,整个房间陷入了 死寂,目不可见,但屋子里确凿流动着一股寒气,每个人都有被冻僵的 感觉。窗外,天空阴沉沉的。
丰奇半张着嘴,看着对面的老甫,脑海中浮现出了命案现场的场 景:靠墙而坐的杨薇早就断了气,双眼还睁得大大的,身子下面是一摊 血。洗手间里,有着一面被打破了的镜子,镜子的玻璃碴撒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我的天啊……这 么说,小青讲的故事岂不是一个预言,准确预见了杨薇死亡的景象?” 郭小芬有点明白了,目睹命案现场的樊一帆为什么会在精神监护
中心疯狂地砸碎镜子。
“镜子!镜子!破了!有鬼!” 凄厉的喊声,犹在耳际回响。
她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思维像电视突然调到了没有信号的频 道,变成一片片纷乱的雪花。
马笑中慢慢地站了起来,在老甫面前站定,眯着眼看他,像在打量 一个午餐肉罐头。老甫困惑地望着他。
突然,马笑中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老甫的胸口,“哐”的一声,老 甫像被弹炮发射出去一般,连人带椅子向后直飞出三四米远,撞在门 上,疼得在地上翻滚,“嗷嗷嗷”地大叫,上衣一个清晰的黑色大鞋印 子,活像被烙铁烙上去的。
丰奇和郭小芬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一左一右地拉住马笑中。马 笑中像发了狂的公牛还往前冲:“操你妈的!你个王八蛋敢拿我当猴 子耍?!我他妈的现在就弄死你!”
“我没有说谎,我讲的都是真话啊!”老甫坐在地上,不住地向墙 角缩去,两只手在胸前摇摆着,哀号着。
“马笑中你是警察还是流氓?!”郭小芬气得嚷嚷起来,“你刑讯逼 供,我要去检举你!”
“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检举我!”马笑中指着老甫对郭小芬说, “你听听这个王八蛋刚才讲的,有一句人话没有?!他把咱们当猴子 耍!按照他放的狗屁,那个叫杨薇的女人敢情是被大妖怪害死的,等 会儿就要开案情分析会了,我要是把他的证词往会上一交,不用你检 举,我这官儿立马就被撸下来,我还得被送精神卫生鉴定中心监护所 去,跟那个叫什么一帆的做邻居,每天她负责砸镜子,我负责拿透明胶 条把她砸碎的镜子给粘上……”
正乱呢,门开了,是田跃进:“所长,您出来一下好吗?” 马笑中气冲冲地走出门,郭小芬跟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田跃进说:“所长,周宇宙和小青的手机我们打不通,只找到了那 个叫夏流的胖子,他听说杨薇死了,起初吓得浑身哆嗦,跟发了疟疾似 的,说什么也不肯来,后来我们连哄带吓,才把他带回所里,已经初审 完了。这是他对昨天晚上发生事情的陈述,您看看吧。”说完,他把一 个审讯簿交到了马笑中手里。
马笑中翻开看了没几行,眼神有些发直。 “怎么了?”郭小芬问。 马笑中把审讯簿“啪”地合上,冷笑一声:“老田,你也跟我玩猫腻
是不是?”
田跃进一愣:“所长,我跟您玩什么猫腻了?” “你和姓甫的、姓夏的串通好了,编出这么一鬼故事哄我。”马笑中
眼露凶光,“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田跃进摇摇头,神情坦然:“所长,您误会了。夏流讲的事情确实
很让人难以相信,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帮助他们串供,否 则您枪毙了我都行。退一万步说,假如我真的收了他们的好处,完全 可以帮他们编造一套听起来更加真实的说辞,决不会弄这么一个装神 弄鬼不靠谱的故事,谁也不会信的。”
马笑中略一思忖,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田,对不起啊, 我脑子有点乱……”
郭小芬有些明白了:“笑中,难道夏流的供词和老甫说的一样?” 马笑中烦躁地点了点头:“他也提到了小青讲的那个故事,故事的
情节基本上是相同的—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命案现场的那面镜子 真的是因为照不出人像才被打碎的?难道杨薇跟故事里的人一样是 看到鬼魂后自杀的?说破大天我也不信!”
郭小芬把马笑中手里的审讯簿拿过来看了看:“按照夏流的供词, 小青讲完镜子的故事后就离开了,周宇宙也走了。杨薇说自己不会讲
故事,就往青塔小区的空房子打了个电话……笑中,我看咱们还是回 办公室去,无论这起案子有多么不可思议,咱们总得把剩下的事情向 那个老甫核实清楚。”
缩在墙角的老甫一见马笑中回来了,吓得把自己像打背包似的又 紧了紧。
马笑中没理他,靠墙站着,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郭小芬把老甫扶 起来,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温和地说“:老甫,小青讲完镜子的故事之 后怎么样了呢?你把后来发生的事情讲完,我保证马所长不会再使用 暴力。”
老甫战战兢兢地说:“后来……后来小青和一帆吵了起来,吵完就 走了,周宇宙追她去,两人都没有再回来。我说散了吧,一帆不答应, 让杨薇再讲一个故事,杨薇说自己讲不出,就往青塔小区的空房子打 电话,让我们想象假如大半夜有人接听会多么可怕,谁知……谁知居 然真的有人接听。杨薇害怕极了,要我们陪她去看看,我们都不敢去, 她很生气,就自己去了,然后一直没消息。夏流也走了。到了晚上 12 点整的时候,杨薇打来电话,说正在房子里。房子是锁着的,她用钥匙 打开后发现里面没人,电话也挂着,本来还说得好好的,突然她大喊救 命,电话就中断了。我和一帆赶过去一看,发现她已经死了,洗手间的 镜子被打碎了,一地玻璃……”
“真他妈的见鬼。”马笑中嘟囔了一声。 郭小芬想了想,问老甫:“你说小青讲完镜子的故事后,樊一帆就
和她吵了起来,这是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甫偷偷瞥了马笑中一眼,说,“据说樊
一帆的老公,和小青也很要好,但就在不久前,他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