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不要出声。”
深夜,刚下过雪的村庄一片寂静,不知何处传来野猫凄厉慑人的叫声。
哥哥江熙和紧张地环顾四周后,便迅速将年幼的妹妹塞进巷尾一堆杂物中的竹篓里,完了他依然不安心,在竹篓上堆叠了不少杂物。江沉舟乖乖地蜷缩着幼小的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惶恐不安地透过竹篓的缝隙望着外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雪地中发出冰冷刺耳的声响。一个魁梧的壮汉提着斧头追赶而来,江熙和没来得及奔跑,便被砍倒在地。殷红的血飞溅而出,洒满素白的雪地。更有几滴,落在江沉舟的脸上,带着哥哥的余温。
江沉舟一时间忘记了哭。她呆呆地睁着眼睛,看着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的哥哥。而那个杀了他的凶手,竟然还蹲下身来,检查他有没有死透。
凶手的面庞近在咫尺,借着月光,她得以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五官。
刻骨铭心。
后来凶手满意地走了,而她蹲在竹篓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敢哭出声来……
江沉舟斜靠在硬邦邦的火车座位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脑袋。她太累了,以至于那萦绕她整个童年的噩梦都无法将她自睡眠中唤醒。
她最初是从黑龙江出发的,先是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天津,再坐渡轮到南京浦口,然后才乘上这趟沪宁线上的火车。除了中途在天津小憩了片刻,她几乎都没休息。别说是哄闹的火车,现在就算把她放在战火密布的前线,她也照样能睡过去。
“半小时后到站,请各位乘客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列车员摇着手铃出声大喊,令睡梦中的江沉舟陡然惊醒。
她匆忙拨开含在嘴里的一缕黏糊糊的发丝,张着一双忐忑的眼睛巡视车内。听闻列车员的提醒,车厢内登时乱成一片,有人匆忙收拾行李,有人急着站起活动筋骨,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堆满杂物的逼仄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拍着怀中的孩子,一边急急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悠着点儿啊!”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谁撞到了谁,“一位老太太高声发出不满的抱怨。
乱归乱,但是车厢里始终散布着一股闲适的味道,车厢末端传来男男女女高低不绝的笑声。将近八小时的车程,总算要到头了。江沉舟不禁转头看向窗外。大概是快进城的缘故,眼所能见之处,皆是肥沃的田地,以及稀疏的房屋,处处透露着祥和。
这令江沉舟有些不适应,她垂下眼睑,不由地就想起自己在东北乘上火车的时候。家乡战火纷飞,车站里挤满了想要避难却买不到车票的人。江沉舟紧捏着千金难求的车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众惊恐的老乡推着上了车,然而这仅仅是艰难旅程的开端。
本该装载货物的车厢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一个紧挨着一个,犹如牲畜。车厢内汗臭以及呕吐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终身难忘,然而一路上都没有人发出一句怨言,因为谁都知道,再难闻的味道,都好过死亡的味道。
整整17年,被父母小心呵护着的江沉舟都没出过远门。这一趟远行,令她深刻了解到祖国之大。自家乡逃出的人大多数都在北平已经天津两个地方散去了,此后的路途上,她再没见到几个面带惊恐,急于避难的老乡。尚未被战火侵蚀的地区依然是一片安宁,虽然她也曾见过为抵抗战争而游行的队伍,但那些人的眼中,不见她所熟悉的,对死亡的恐惧。离开东北,就仿佛踏进另一个世界。
之前江沉舟忙着赶路,尚未有闲情去适应这个更平和的世界,但是她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向往,尤其向往的,就是上海滩繁华的十里洋场。小时候她在母亲订的《北洋画报》上第一次看到衣着鲜艳的上海女郎,当即就定下了毕生目标,长大以后,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上海滩走一遭。
念及此,她便决定收拾起满怀离愁,以崭新的面貌,面对梦想中的大上海。她轻轻呼气,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她,便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巧荷包,从中取出一串大珍珠项链挂在脖子上,然后又从随身行李中掏出小圆镜小木梳,将杂乱的头发疏离整齐,盘在脑后,别上鲜艳的红珊瑚发卡。
她对着镜子看看,觉得自己还是太朴素,跟画报上的那些时髦女郎比起来委实不够看,于是就又掏出两枚浓绿的翡翠镯子串到细瘦的手腕上,这才算踏实一些。
江沉舟的家境在东北那一片算是较为殷实的,虽说跋涉艰辛,但她的生活终归是比一般逃难避灾的人好过许多,此前在天津休息,她住得也是较为舒适的旅店。
穿戴齐整后,她便用方帕抹去脸上的尘埃,然后拿了化妆的物件,往脸上抹上厚厚的粉以及艳丽的胭脂,这才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本不善于化妆,但听闻上海的少女们都喜爱打扮,为了不丢人,这才在逃难之前从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匆匆搜罗了一些化妆品备在身上。
江沉舟不知道,她身旁两个年轻人早早中止了谈话,正静静地看着她毫不留情地用各种浓妆招呼自己娇嫩的面庞。二人脸上的表情从惊奇转为不解,继而又转为怜惜。
“姑娘可是进城唱戏的?”其中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人忍不住出声问江沉舟。
“唱戏?”江沉舟顶着一脸浓妆转头,困惑地看向灰袍年轻人。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珍珠项链,又看看自己的翡翠镯子,顿时露出恍悟的神情:“听说城里的名角儿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出门在外都穿金戴银的,我这一点儿行头……怕还是不够看。”
“唔,我不是说你这些珠宝,我是说你这脸……”
灰袍年轻人正在说话,却被另一个年长一些的黑衣年轻人用胳膊肘用力一捅,于是立刻收了声。
“姑娘哪里人呀?”黑衣年轻人笑容可掬地询问江沉舟。
“我从黑龙江来。”江沉舟迅速打量一番两个年轻人。他们的长相装扮都没什么特色,朴素得可以,估计也是第一次去上海。
“我们兄弟两个是苏北的。”黑衣年轻人有礼貌地冲着江沉舟躬了躬身,“黑龙江可是不太平,姑娘一个人来上海,也是胆量过人……不过姑娘这身不像是避灾来的,难不成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会心上人的?”语毕,便与那灰袍年轻人一同嗤嗤笑了起来。
江沉舟起先觉他们冒犯,但转念一想,自打民国成立后,为追求自由恋爱而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可谓层出不穷,见怪不怪。他们的身影时常出没于开往大城市的火车上,人家这么问一句,似乎也不稀奇。
“做什么,避灾就不能打扮了?灰头土脸的多难看啊。”江沉舟不服气地轻哼一声,随即认真道,“都说上海人特别讲究仪容仪表,我总不能打扮得太邋遢,走在街上被人嘲笑。”
两兄弟垂着眉眼用力点头,从神情来看似乎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还有,我可不是来找什么心上人的。我是来找我表舅的,他在上海混得很好。”说到此处,江沉舟抬起下巴,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她即将投奔的表舅可是个不得了的人,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后来还去王府里教过书。就在不久前,表舅特意写信给江沉舟的妈妈,说上海很器重文化人,他在上海混得如鱼得水,万事无需担心。
母亲曾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对江沉舟说,她们那一家人的脑袋都不怎么好使,祖宗们烧了八辈子的高香,才烧出表舅这么位爱学习的天之骄子,简直比愚公移山还要不容易。临别前母亲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江沉舟到了上海一定要跟着表舅好好学文化,别给别人添乱,别被别人撵回来,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做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真不爱学习不要紧,重要的是态度。
“哎,真羡慕姑娘你,有贵人照应,我们兄弟俩可就得自食其力,相依为命咯。”灰袍年轻人听了江沉舟的话,忍不住感慨起来。
“两位先生看起来那么……”江沉舟上下打量一番两兄弟,沉吟片刻才接着道,“那么健康,人缘一定不会差的。希望你们早日遇到自己的贵人。”她说完,就努力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借姑娘吉言。”兄弟俩倒是很有默契,此时竟然齐声开口。说完二人面面相觑,随即笑作一团。江沉舟见状,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之前浮在心头上的烦躁以及不安,就这样在笑声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到站了!”列车员忽然吼了一嗓子,有一阵子没注意窗外状况的江沉舟立刻被吓了一跳。她迅速起身看向窗外,果然是到站了,宽广的火车站里人山人海,不少来接亲戚的人挤在火车边,玩命般的又叫又跳,两只手快速地在空中挥舞,仿佛通了电一般。
车厢里迅速混乱起来。抱小孩的和提行李的你挤我我挤你,哄哄闹闹地往外挪去。江沉舟自然很想下车,将近八个小时的火车坐得她两眼昏花,然而她考虑到自己这一身别致的行头,还是决定待乘客都走差不多后再动身。两个年轻人见江沉舟只随身带着一个小手提箱子,不需要帮忙,于是礼貌地道了再见,就奔着自己的前程去了。
“天,怎么这么冷啊!”好不容易下了火车,穿着一身短袖棉袍的江沉舟忍不住惊呼出声。
来之前乡里邻居都跟她说,东三省是全国最冷的地方,她看《北洋画报》里那些时髦的沪上女郎都衣衫单薄,笑靥如花,下意识地就觉得上海这片一定特别温暖,一路上为了减轻负重,她可是把厚实点儿的衣服都扔了。之前在火车上人挤人的感受不到,下了车她才切身体会到,上海的秋天,真是分外冻人。
江沉舟只得不停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想着家里的热土炕和烤红薯“望梅止渴”。她如同被拔了毛的鸡一样直着脖子,哆哆嗦嗦地环视着偌大的上海火车站。
车站里人来人往,大家都步履匆匆,一副繁忙模样。男女老少大多穿着袄衣长裤,颜色也是以不起演的黑白灰为主,完全不像杂志上那般花枝招展。眼前的上海,与江沉舟脑海里光鲜亮丽的十里洋场完全不一样,她怔然许久,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江沉舟向前走几步,下意识地在四处吆喝的报童面前停下步子。她本是不爱看报纸的,只是现在已非从前,她只身在外,报纸便是维系她与家乡的重要纽带。
她将三分钱递给报童,买了份《申报》。不负她的期望,果然《申报》头版登载的就是奉天事变的那些事,最新进展,是担任黑龙江代主席的马占山发表了正面迎敌的《抵抗宣言》。她正看得起劲,冷不丁感到脖子一凉,她下意识地向脖子摸去,项链没了。
“抓贼啊!有人偷我项链!”江沉舟登时大喊起来。
周围不少人闻言放缓了脚步,循着她的目光左张右望。然而他们根本看不出什么来,贼的踪影早已堙没于茫茫人海中,无迹可寻。想来业务能力不精良的贼,也根本不可能在偌大的上海滩混下去。
江沉舟又不死心地四处转了转,实在找不到可疑的身影,只得停在原地摸着脖子黯然伤神。14岁生日时,她爹将当胡子时搜刮到的大珍珠项链送给她,并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说是稀罕玩意儿,就连大上海的小姐太太们也无福享用。
那条项链承载着父母的爱意以及家乡的回忆,是她的护身符。不想她在踏足上海的第一步时,就将它丢失了。
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怀揣着莫大的勇气,千里迢迢赶来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然而偏偏,这座城市以这样冰冷的面孔接待了她。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立刻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她不经意间一抬头,却发现有一个人正蹲在墙角,看着她笑。
江沉舟本来就是个直脾气,见状火气登时就上来了。她何时经受过这等侮辱,被偷项链不说,哭个鼻子还要被人嘲笑,她又做错什么了!她立刻插着腰向那人走去,竖起眉毛怒道:“喂,那边蹲着的那个,你笑什么呢!”
那人闻言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他悠然起身,竟是足有六尺二的个头。他微低着头,俯视着微微愣神的,差他近乎一尺的江沉舟。
江沉舟忽然就慌乱起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才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说话:“哎嘿,你这……长得还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