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真的站起来了,江沉舟才发现他不仅长得高,而且年轻俊朗。他约莫二十岁的年纪,下巴和鼻子轮廓分明,还有一双颜色颇浅的灰眼睛,当真是难得一见。
他一身工匠装扮,深蓝色的长袍外裹着一层粗布围裙,袖子捋到胳膊肘的位置,后背则背着一个看起来挺沉的工具箱。虽说是干体力活的,但他的装扮却很是体面,与江沉舟印象里工匠的不大一样。他衣衫整洁,不见丝毫污迹汗渍,头上还扣着一顶挺时髦的软呢小帽,巨大的帽檐,藏住了他大半张脸。而他脸上如晨光般柔软和煦的笑容,也不像是那些天天为生计犯愁的劳工所能拥有的。
江沉舟一时间有些怔住。她莫名被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气息吸引,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窝在肚子里的火也跟着消散了大半。
“小姐,您是不是刚遭遇了扒手?”年轻的工匠微笑着问话,声音也像江南的茶水一样,温润无比。
“你是在开玩笑吗?”被他这一提,江沉舟又来气了,“我要是不遭贼,你又在笑什么呢?”
“我笑是因为,您打扮得与众不同。”年轻的工匠笑弯眉毛,一双灰眼睛闪烁着点点光芒,像极了狡黠的狐狸。江沉舟有些纳闷,按说工匠不都是很朴实的么,怎么眼前的这个那么与众不同呢?他怎么好意思说她与众不同?还是她见识浅了,大上海的工匠,都是这个调调?
“我打扮得怎……怎么了?”其实江沉舟早发觉她的打扮与众人格格不入了,但还是倔强地挺直了腰背,“上海的小姐太太,难道不是那么穿戴的?”
“体面人家的小姐太太,讲究的是含蓄内敛,绝不会去哪儿都打扮得像是月份牌上的那样,更不会把家里的值钱玩意儿都往身上招呼,仿佛洋人过节用的圣诞树。”年轻的工匠慢悠悠地说话,语气温润得体,但说出来的话仔细琢磨起来,却是不留一点儿情面。
“你又算什么,凭什么这样说我!”江泛舟登时红了眼睛,一路上积蓄的委屈,立刻全部爆发了出来,“我千里迢迢昼夜不休地赶来,刚下火车就被冻得半死,还无缘无故被偷了东西,而你倒好……在旁看戏不说,完了还对我冷嘲热讽!也罢,我不怪你,毕竟你这种人,这辈子都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你永远学不会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江沉舟说完就愤然转身离去,然而头上却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柔软触感。她登时愣住,转身一看,原来是那讨人厌的工匠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
“我身上也没什么取暖的东西,你要不嫌弃,就戴着这个挡挡风吧。”年轻工匠温柔的声音,自她头顶轻轻漾开。
帽子对她的脑袋而言有点儿大,正好盖住她的盘发,宽大的帽檐更是将她一张小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她僵硬在原地,虽然很想说一句“谁要你的破帽子”并豪气冲天地将帽子当飞镖甩出去,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那么做。帽子里传出一股淡淡的皂荚香气,带着似有似无的温柔,她并不讨厌。
“鄙人才疏学浅,言语可能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原谅。还是劝小姐一句,只身在外,小心为上,可别再装点得那么招摇了。”年轻的工匠对江沉舟微笑着眨一眨眼,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隐没于人群之中。
江沉舟目送着他的背影,许久之后,才伸出手去摸一摸脑袋上的帽子。帽子上残存着工匠的温度,这是她在偌大的上海滩中,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一连经受那么多意外,疲惫不堪的江沉舟觉得自己的神经随时可能绷断,她迫切需要一场热水澡,洗去一身污泥的同时,安抚她冻得几乎麻木的皮肤。
江沉舟按着母亲给她的地址,坐着黄包车晃晃悠悠地来到闸北区,逢人便问,可算是找到了表舅所在的藩瓜弄。奔波这一阵子后,她已经不冷了,只觉四肢跟灌了铅一样,本就酸痛的脚,更是在鞋子里磨得疼痛难忍。眼看太阳就要下山,她决定咬一咬牙,进行最后的冲刺。
然而越往弄堂里走,她就越觉得不妙。周围连幢有模样的房子都很难找到,到处都是临时搭起的棚户,一座紧挨着一座。墙根树脚到处散发着便溺的臭味,苍蝇盘旋在她脸边,发出恼人的声响。
此时江沉舟也已经十分清楚,月份牌以及杂志上的上海女郎与真实的上海滩相去甚远。终归极致的光鲜背后,通常隐藏着不可思议的黑暗。只是她实在不相信,表舅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她一再核对手里的地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她一不留神,踩着了一具野猫尸体,看到的几个光屁股小孩一边大笑,一边追逐离去。她再一次感受到大上海的恶意,发狠般的摸摸鼻子,鼓起勇气,抬步往前走。
“请问,您知道梁咏文先生住在哪儿吗?”江沉舟彬彬有礼地询问坐在墙根的老妇人。老妇人满脸脏污,一身衣服破败不堪,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深深的麻木。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皱纹密布的手,指向前方。
江沉舟道了谢,揣着七上八下的心继续往前走。她循着地址中的门牌号码,找到一座还算有些模样的平房。但这房子也仅仅是看起来像是房子而已,房顶上的瓦片破破烂烂,窗户都没了玻璃,勉强用纸糊着,墙皮一块有一块无,冷风吹过,整座房子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了颤,江沉舟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江沉舟站在陈旧的木门前半天没有动静。理智告诉她,身为天之骄子,光耀门楣的表舅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她又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意外后,自己的理智可能也已经出了点儿问题,不那么靠得住。她抬起手,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一个干瘦的脑袋从黑黢黢的门缝里探了出来,上下打量江沉舟一番后,这才把门打开。站在江沉舟面前的是一个佝偻的老头,老头长袍布鞋,衣服上沾着不明出处的污渍,头发花白,一副厚重的眼镜沉甸甸地架在鼻子上,鼻梁的皮肤有些微的红肿。
“您好,请问……梁咏文先生是住在这儿吗?”江沉舟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问话。
老头闻言,再次打量一番江沉舟,这才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外甥女,你来啦。”
这一亲昵的问候,令江沉舟原本就凉了半截的心,连剩下那半截也凉了。她小时候也是见过表舅的,印象中他不该老成这个样子,当然,他更不应该住在这种地方。她看着表舅那张沧桑得过分的脸,只觉得老天爷在跟她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我说外甥女啊,你这是什么打扮呀,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表姑来了呢。”表舅自然觉察不到江沉舟内心卷起的滔天骇浪,一脸热情地邀她进屋,“快快请进,这一路怪辛苦的吧!”
江沉舟的视线越过表舅的肩头扫向阴沉沉的屋里,狭窄的客厅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具都陈旧得过分。一时间江沉舟颇有些迷惘,有些分辨不清,遭遇战火侵蚀的,到底是她家,还是表舅家。
“你爸妈都还好吧?”表舅见江沉舟一脸惊惶不安,于是关心地问道。
“他们还不错……不过表舅,您……您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她站在门口,咬紧了牙关,努力强迫自己不要转身逃跑。
表舅闻言一怔,面上的热情逐渐被阴霾驱散。“生活不易啊。”他无声轻叹,用手拍了拍大腿,“其实我现在也是勉勉强强混口饭吃,为了不让你妈他们担心,这才在书信里稍微修饰了一下平日里的生活。我是没想到你会来,不过来了也挺好……外甥女,你手上这俩镯子,挺赚钱的吧?”表舅立刻注意到江沉舟腕子上沉甸甸的镯子,昏花的老眼深处登时闪过一道精光。江沉舟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表舅,您这不像是稍微修饰而已啊……您在信上说现您在上海谋事,生活殷实,可这……所以您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江沉舟环视着破破烂烂的房子,阵阵霉味从屋里头散发出来,直让她犯恶心,她完全无法想象住在这种房子里的生活。
到头来,上海滩没有衣着光鲜的时髦女郎,也没有光耀门楣的表亲。什么都是假的,唯一令她有些许实感的,就只有这足以冻死人的坏天气。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让外甥女见笑啦。”表舅露出细微的苦笑,轻轻摆了摆手,“茶馆说书罢了。”
“说书?那是什么工作?”
“你没听过?也是……以前姑娘家都去不得书场。说书啊,就是在台前讲书,台下有一帮人听着。我呢,就跟他们说道说道历史,评论评论古今,就这样把钱赚了。”
“听着……听着也不难啊。”
“听着不难,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你要不是名角,根本没多少人来捧场。行内人都管这行叫平地抠饼,所谓平地抠饼啊,就是要靠着一张嘴,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土地上,硬生生地抠出当饭吃的饼来,可想而知,艰辛的很啊。”表舅说到此处,大概是想到了之前的凄惨经历,不禁再次叹息,“北平天津那儿的说书的多,老老少少的书座也多,只可惜那儿讲究一个师承,像我这种半路转行的,根本混不下去。这不,只能来上海啦。上海的书场不讲究,可也不好混,唱小曲的,玩杂耍的,放电影的,甚至出来接客的游女,都在茶馆里头跟你抢客人,谁能安安心心听书么……”
可想而知平日里表舅也没几个能倒苦水的人,今天外甥女问起,话匣子开了就收不住了。江沉舟可没办法把表舅的话全都听进心里。表舅越是在她耳朵旁絮絮叨叨,她的心就慌得越是厉害。
她年纪尚小,满心怀揣着对十里洋场的期待,可现实却如此残酷。她无法全然接受眼前的一切,满脑子都是不可能,不能够,父母言语里那个身为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的表舅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您学问那么多,以前还是秀才,怎么会沦落到跟游女抢饭吃的地步?”江沉舟也顾不得冒犯不冒犯了,索性把强压在心底的诧异尽数展露出来。她忽然就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没在火车站里公然嘲笑那位年轻的工匠,她平地抠饼的表舅,可是混得比那还惨很多呢!
“不出名又没师承的说书先生,其实跟路边的乞丐也没什么两样。”就在这时,一道纤瘦的人影从漆黑的里屋晃了出来,悠悠倚靠在门槛上,“梁先生自诩才学丰富,看不惯洋人文化,难以混入留洋文化盛行的教育界,落得这步田地,也是理所应当的。”
“原来是这样。”江沉舟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愕然一惊,“等等!你……你又是哪位?”
眼前身形纤瘦的人,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一袭暗纹黑袍,领口袖子都扎得密不透风,倒是衬得原本苍白的皮肤更是白得发光,消瘦的面孔依稀可见青色的血管。他五官精致,嘴唇薄窄,眉眼细长,仿佛是古画中走出的人一般,只是这面相看起来十分薄情,像是个不好招惹的主。
江沉舟一时有些茫然,没想到这条破破烂烂的巷子里,竟然还藏着这样标志的人。可见上海滩冷酷归冷酷,但是好看的男子,却是一点儿都不缺的。
“介绍一下,这位是睿敬亲王的表亲,魁尔。”表舅拍拍少年的肩膀,免不了又开始追忆过往,“当初清帝逊位,树倒猢狲散,我供职的王府乱做一团,分家的分家,强抢的强抢。那帮子皇亲国戚忽然一下子没了官职俸禄,连自保都成了问题,自然也顾不得儿孙了。这位小祖宗啊,就这样被他父母扔下了,我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要是现在清朝还在,他没准……还能当个小王爷。”
江沉舟定了定神,细细看向名作魁尔的满族少年。她过去倒是听说过一些关于满人贵族的传闻,据说清朝覆灭后,一些花天酒地的亲王也只得去街上跑拉黄包车了。这么看来那些传闻大概也不是假的,如果自己都要去拉黄包车,自然也是也很难顾得上孩子的死活了。
“那么这个小王爷,现在在做什么?”江沉舟伸出细长的手指,点了点面无表情的魁尔。
“做什么?”表舅一阵诧异,随即立刻打起来哈哈,“啊……哈哈,他暂时闲在家里,毕竟以前在王府过惯了悠闲日子……”
“所以……您不仅自己吃不饱饭,还捡了个王府的宠物,跟着您一块儿挨饿?”江沉舟缓缓抬头,直直看向表舅。表舅顿了顿,缓缓转过脑袋,避开她的视线,仿佛是在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