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一身灰呢大衣的中年男子,衣服是上好的进口面料制成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也间接说明了,来人来头不小。江沉舟心中一惊,却见那人悠悠展开一个微笑,架着金丝眼镜的面庞显得儒雅而随和,身上散发出一种纯净的书卷气息。
“你好,小江先生。鄙人裘宽高,是美灵登公司的电台主任。”那自称裘宽高的男子恭敬地用双手递给江沉舟一张名片。
江沉舟迷惑接过,匆匆扫一眼,这才确定他所说的电台是播放收音机广播的。
“我知道你们!”她一脸惊喜地说话,“我常听广播的!”
“这真是太好了。”裘宽高闻言,眸色登时一亮,“不少人都不知道广播是什么,你既然常听,那就说明我们有缘,请问小江先生最喜欢的节目是?”
“一个讲笑话的滑稽节目,播音员好像是姓麻。”
“那本是个实验性的节目,却成了我们电台最受欢迎的。”裘宽高露出苦笑,目光也有几分复杂,“其实目前市面上的电台大多大同小异,大家的节目也都差不多,我们一直想做出些特色来。不过这也急不得。眼下中国的广播事业才刚起步,有能力建立电台的公司就不多,要想节目推陈出新,还是要等发展再成熟一些才好。当然,各行各业也都是如此,要想继续进步就离不开人才”
“您难道……是想找我去电台做节目?”江沉舟做出了合理推测。
“不错,我从前就听闻了小江先生的名号,对你的表演风格也十分欣赏。因此前来冒昧请问,你对去广播电台做节目有兴趣吗?”
江沉舟一时有些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她的感觉,其实有点儿如梦似幻。她在程家听了那么多日的广播,可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去播节目。仿佛是一块巨大的馅饼,忽然砸到她的头上,令她有点儿发懵。
而他们的一番谈话,毫无疑问也吸引了玉嫂的注意。玉嫂先是用力一拍桌子,然后才目不转睛地盯着裘宽高说话:“小江先生是我们茶馆的艺人,你莫不是想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挖角?”
“误会了,误会了。”裘宽高余光一瞥,见一旁的宋小衣伸手向腰间的手枪摸去,连忙摆手,一脸好脾气的笑容,“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小江先生平日里在茶馆表演,或者做自己的事,我都不干预,她只要在周末有空的时候,来我们电台做个嘉宾就行了。不少艺人名人,也都是怎么做的。”
玉嫂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上上下下审视他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便又问道:“你的电台,当真靠谱?”
“我们是和英国路透社合作的,无论是资金还是技术,都走在全世界的前沿。”裘宽高一脸真诚地说话,“江小姐要是有兴趣,周末来我们电台看看?”
江沉舟沉默不语,但心底里却十分乐意信任这位裘先生。她能从他的眼里读到他对事业的热爱,以及对新播音艺人的渴盼。
“小江,你怎么看?”玉嫂转头,担心地望着江沉舟,“以后打算一直表演么?”
这个问题令江沉舟陷入沉思。毫无疑问,父母是希望她在上海专心完成学业的,要不然表舅也不至于那样着急地帮她找学校。然而她最初来上海的目的就不似父母所盼的那般单纯,如今,似乎是越走越远了。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她很喜欢表演,可是……再这样下去,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无法成为父母所期盼的乖女儿,更无法成为杨真那样的好学生。
“我找人商量商量吧。”她只得这样说道。
裘宽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被宋小衣赶了出去。
她回到家失眠一夜,第二天放了学后,便径自赶往魁尔所住的亨利尔诊所。她将魁尔视作亲人,一时见不到父母,就决定找魁尔商量。然而刚进诊所,便见一群护士医生围在那儿,显然是有事发生。
她强行压住心头的不安,找眼熟的护士姐姐询问魁尔的近况。
“你还不知道吧,魁尔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护士姐姐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江沉舟心中一凉。如果魁尔住在别的医院里不告而别,那可能还没什么,但他住得可是戒烟诊所,不告而别通常意味着很多。
难道是又吸上大烟了?她心中无法不做这样的猜测。但是不太可能呀,她努力回想着之前魁尔的种种表现。他一直很配合戒烟,诊所里的规矩再严,他都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来,怎么可能突然离开?
“你们怎么不拦着他?”江沉舟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质问护士姐姐,“你们就是这么看病人的么?”
“魁先生是昨晚凌晨走的,和副所长的女儿一起。”眼看着争执就要发生,一旁的医生温和地插入话来,“副所长的女儿在医院里自由惯了,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也没人拦她。见魁尔和她一起,值夜班的人就没多问,以为他们不过是去附近转转,哪能想到……”
“哪能想到他们能私奔啊。”
医生停下来的瞬间,护士接上话头。
江沉舟心脏一跳,万没料想到会是这种发展,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你们说什么?私奔?确定吗?”她迫切连问。
“确定。刚才副所长在女儿房间里找到了信件。”医生面露难色,“她说得十分清楚,与诊所中的病人魁尔情投意合,但知父亲不会应允他们的情感,于是携手私奔了。”
所谓私奔,很大程度上是不会去他人熟悉的地方,不会让别人轻易找到。江沉舟良久没有说话。她一度以为,魁尔虽然脾气有些古怪,说话有些尖酸,但多少是比她成熟一些的,不会做过于冲动的事。而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她侧耳倾听,其他在场的医生护士大多也在大谈私奔一事,他们的反应基本与江沉舟一致,都是觉得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根本毫无预兆,太令人难以接受。
江沉舟冷静下来思考,又觉得这事十分蹊跷。以她对魁尔的理解,实在不觉得他会贸然做出私奔一事。他这种对固定居所要求甚高的人,真的会因为一时冲动,而与人私奔去陌生的地方吗?
“我正打算通知魁尔的家人,没想到你就来了。”护士姐姐见江沉舟一直沉默,于是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安慰道,“别担心,无论他们去了哪儿,至少是相互作伴的,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
江沉舟点点头,一边回忆,一边迟疑着开口:“你说得副所长女儿,是不是一个娃娃脸的姑娘。她厨艺不错,总是给魁尔送吃的?”
“你知道?”护士姐姐点点头,“是啊,她叫梅楠西,和魁尔岁数相仿,是梅庆安梅所长的女儿。她经常去魁尔的病房探望魁尔,两人好像很聊得来。我们觉得这样的交往也有利于戒烟,所以就没制止,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护士姐姐一声轻叹,似是颇为懊悔。
“魁尔和梅小姐的事情,梅所长知道吗?”一旁的医生插进话来。
“你是知道的,梅小姐为人热心善良,又单纯率直,平日里常来诊所,和不少病人都很熟络,偶尔也会私下里帮他们完成大大小小的愿望。虽然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梅小姐对魁先生怀有一种不同于其他病人的情感,但没有人刻意向梅所长提这件事。万一闹了误会,又惹梅小姐不开心,这是何必呢。”护士姐姐的话,令医生一阵默然。
“那个魁先生我是见过的,虽然年轻,但长相略显阴郁了些,大概是经历了不少这个年纪不该经历的事情。我觉得他一点儿不适合阳光活泼的梅小姐,不知为什么偏偏是……”说到此处,医生戛然而止,似是这才意识到江沉舟还在旁边听着,不方便说太多不利于病人的话。“红颜祸水,这句话,恐怕不能单单用来形容女人。”他搁下这句便迈步离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护士姐姐随后向江沉舟保证,这件事不仅仅牵涉到诊所病人,还牵扯到所长家属,诊所方面绝对会慎重对待。她说诊所会逐一搜查梅楠西经常活动的区域,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也希望江沉舟找找看魁尔可能会去的地方,一起同心协力找到他们两个。
江沉舟不敢迟疑,立刻回程家向程太太说明这事。程太太知道事情不小,立刻叫来了程先生,将家中的汽车借给江沉舟。于是在司机的帮助下,江沉舟快速地去几个魁尔到过的地方转了圈,忙到深夜,一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是可以预料到的。她在脑海里反复回忆与魁尔相处的片段,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亲近,不想最后他还是不说一声地走了。眼下她只得暗暗祷告,希望魁尔能尽快回来。
不知不觉,车行至新香茶社附近。江沉舟让司机等一等,然后忙不迭地下了车。
她绕过茶馆,四处寻觅,想要试试自己的运气。
年关将至,深夜的街头依然张灯结彩,看着比平日里热闹许多。但这样的热闹,却更能衬托出人性中的凄冷。
一阵从不远处飘来的笑声,忽然抓住了她的耳朵。她迅速顿住脚步。只听那笑声是由一男一女两种人声汇聚而成的,女声不怎么熟悉,但那男声……倒是熟悉得直往心里钻。
她想也不想,立刻循着那声音快步走去。只见一户高级洋房门口,一打扮艳丽的女子正倚靠着门框,拈着细长的女烟与门外的男子有说有笑。
那男子戴着极具标志性的帽子,背后背着货箱。他正是邵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