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蓝忙不迭地将遗书送到江沉舟眼前。
江沉舟匆匆扫过一眼。遗书简短,大体上就是感谢小蓝一直以来的照顾。她刚得知任职关东军的哥哥阵亡的消息,也不想再被病痛拖累,决定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江沉舟再次抬头,向林大河之前所在的方向望去,然而却没有再看到人。她又不甘心地四处看了一看,却再也没找到林大河。她终是不甘心地放弃,随小蓝一同奔出戏园。
“自与白洛生离婚后,小姐就离家出走了。白洛生再没回来过,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个屋子,直至收到这封遗书。”小蓝一筹莫展,“我想阻止小姐,可又不知她在哪儿,她去过的地方,我方才也都跑遍了。”
本来叫上白洛生,说不定能有更多线索,可是看刚才那阵仗,白洛生估计这晚上都出不得这戏园。爱上一个出了名的角儿,也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白洛生常去的地方你找过吧?”江沉舟忽然想到什么,这样问道。
小蓝轻轻摇头,于是江沉舟提议去三王庙看看,她也只认得那个地方。为了安慰小蓝,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夜深人静,寺庙前静悄悄的,倒有一个人坐在庙前轻轻哼唱着,仿佛十分享受凛冽的夜风。
“小姐,买符么?”那人见江沉舟前来,立刻咧开红唇,笑容灿烂地递来一张符。
是老神婆。
江沉舟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想从她皱纹横生,浓妆艳抹的面孔上分辨出年轻时在舞台上风华绝代的模样,但她终于还是选择放弃。她忍不住就想,自己垂垂老矣的时候,天下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您这里有寻人回家的符么?”江沉舟下意识就问。
“当然有啦,这年头走丢的人可多。”老神婆从篮子里摸出一张符来给江沉舟。
“不是走丢的,自己主动离去的,也能用这符寻回来吗?”江沉舟低头看看符,发现自己果然是看不懂的。
“那倒是难了些。自己主动走的,还是得自己寻回来才好。”老神婆顿了顿,像是担心江沉舟又不买符了,于是急忙补充道,“不过这个符还是灵验的,你买了它,你要寻的人就会感受到你的心意,指不定马上就回来了。”
江沉舟点点头,掏出荷包看了看,发现自己没带多少钱在身上。毕竟一般来戏园子这种地方,林采和程雨蝶都会抢着付钱,根本轮不到她出手,她自然就养成了不多带钱的习惯。她想了想,就取出一枚白洛生给的金条递给老神婆。
“这也太多了!”老神婆连连摆手,根本不肯收下。
“我也没别的。”江沉舟笑笑,“您就拿着吧。”
“过去我师父就常告诫我,这天下没有免费的饭,今天收得多了,明儿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以前我是不信他的话的,可是后来……也容不得我不信了。”老神婆兀自一笑,挎着篮子站了起来,“你还是用这些钱财尽快找到人吧。而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等我师父来接我哩。”她说完便昂着脑袋,向着夜空与街道相接的尽头慢悠悠地走去了。
“我们还是去你家等着吧,没准阿月马上就回来了。”江沉舟转头,对小蓝说道。
原本一脸失落的小蓝听闻这话,立刻振奋起精神,二人一同向住宅赶去。
然而才刚走进巷子口,两人便见一股浓烟自宅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登时笼罩住她们。小蓝也不顾其他,用日文喊着阿月的名号,径直向房里奔去,江沉舟紧随其后。
房屋之中,大火缭绕。刺目的火光以及灼热的温度令人无法近前。然而小蓝依然不管不顾地往房里跑去,四处寻觅阿月的身影。江沉舟不得不用手绢掩住口鼻,上前打算把小蓝抓出来。
木头砖瓦,在火焰的炙烤中发出噼啪的声响,每一下都令人心惊胆战。而在这刺耳的灼烧之声中,江沉舟还听到一阵尖细的戏腔。
她猛然抬头,便见阿月身着一袭戏服,眼波迷离,站在晴朗月色之下,开口唱起《樊江关》。
她骂儿逼父献关多轻贱,
她骂我杀夫改嫁实不堪。
这等恶言实难咽,
因此争斗在此间。
她低头望去,也不知是否看见了江沉舟,只兀自露出恍惚而幸福的笑容。
“阿月!”江沉舟情不自禁大喊出声。
然而阿月似是没有听到。她一甩衣袖,闭上眼睛,如同扑火的飞蛾,纵身跃入身下炽烈的火海之中。
小蓝尖声惊叫,想要步入火海寻找自家小姐,然而江沉舟死死攥着她,终是没能令她与阿月同归于尽。
第二天,两三家报社一同报道了这起住宅着火之事。一座民宅遭人纵火,日本籍女子被焚烧而死。种种迹象表明,这火势应是死者本人造成的。待警察及救火人员赶到时,屋中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原地只留一片残骸。
江沉舟不知这事有没有华玉商会以及相关组织介入,即便是报道了这件事的报社,也把报道放在了很不起眼的地方,不用心看,还真没办法找到。
白洛生和阿月的委托,终于还是以一个凄惨的结局收场。
之后江沉舟再没见小蓝,不知她是继续留在上海,还是回去了日本。没过多久,她听闻白洛生签了华玉商会旗下愿景电影公司,正在筹备新戏的消息。她依然清楚记得,白洛生曾经对她说,他想要保护好周围的人。然而事实是除了他自己,他一个人都没保护好。
或许芸芸众生皆是如此,除了自己,又能保护得了谁呢。
江沉舟在茶馆里说起白洛生和阿月这一出中国戏子与日本女子的故事,依然用了化名,是非对错,皆由旁人来评。她知道如若小蓝不说,那么阿月最后的那一曲火中戏,便再无人知晓了。而她总是很难忘记阿月站在屋顶上的绝美身姿,每每入夜,总是反复想起。
她不希望这样的场景只有自己和小蓝知道。所以只要时间够用,她便一遍遍地讲给茶馆的客人们听。或许凭借着客人们的嘴以及记忆,阿月可以永远活在上海。
那是另一个没有伤痛,只有繁华以及传说的上海。在那里,斋藤月和白洛生一直在一起。
一天,她照例在放学后前往新香茶社。玉嫂一见她便神情郑重地说,有人找她。她呼吸一窒,立刻往不好的地方猜,料想又是有人来找麻烦了,不想走进门一看,竟然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二天,毕竟有阵子不见了,而来人也换了身衣服,因此江沉舟认了许久,才认出她是宋小衣。
“以后我就是这儿的人了。”宋小衣坐在一张桌子的桌角上,双手还着胸,冲江沉舟咧嘴露出饱满自信的笑容。但见她半长不短的头发梳着一条垂落在胸前的麻花辫,一身粗布衣服看上去精神无比,袖口裤脚都扎着绳子,仿佛是江湖上的女侠一般英姿飒爽。
这样的宋小衣让江沉舟忍不住想到戏台上那个不依不饶的薛金莲。此时她衣着质朴,但江沉舟却觉得她身后有四张旗子在迎风招摇。
“你……来茶馆工作了?”江沉舟心中已猜到了个大概,但却依然有些不敢相信。想不到青岚班无人寻得的宋小衣,竟然兜兜转转来了茶馆。
“不想唱戏了,就来这儿做活呗。”宋小衣抬起手,一把手枪仿佛是玩具一般在她手指间灵活转动着,吓得周围客人纷纷直了眼睛。
“你这枪是怎么回事?”江沉舟连忙按下抢,抬眼四处寻觅,“阿笙呢?”
“阿笙有自己要保护的人,把枪交给我后,就离开茶馆了。”宋小衣才炫耀了一会儿,有些不满地将枪收了起来,跳下桌子,踱步到江沉舟面前。
江沉舟这算明白了,往后宋小衣会替代阿笙,担任保护茶馆和玉嫂的职责。宋小衣在戏班子里学过一些拳脚,又有枪在手,为人又正直,江沉舟觉得她是信得过的。
江沉舟见玉嫂正巧路过,急忙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说话:“邵昊不是说,最好请个男子来护着店里吗?”
“那又如何了?”玉嫂面上波澜不惊,“我觉得小衣挺合适。”
江沉舟满意地点头。玉嫂如此笃定,那她可就放心了。
“你往后就不和白洛生来往了?”江沉舟又回到宋小衣身边。
“那是啊。”宋小衣轻哼一声,“他连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瞒着我,我又何必总是自讨没趣呢。”
“他可能是怕你伤心吧。”江沉舟轻叹一声。
“我?伤心?”宋小衣瞪大了眼睛,随即不屑地轻嗤一声,“原来你也和别人一样瞧我们,其实这都是误会。我一直把洛生当好兄弟,因为太熟了,所有有些事,也想不起要避讳……可能别人议论得多了,他就也觉得我对他有那种感情吧……不过说实话,他那样的男孩子我不喜欢,我喜欢能主宰自己命运的。”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江沉舟微笑着点点头。原来宋小衣很早就把白洛生看得清清楚楚。
“对了,刚才有个人说要找你。”宋小衣忽然道。
“玉嫂也对我那么说,我还以为那个人是你。”江沉舟一阵迷惑。
“怎么会是我呢?”宋小衣微微一笑,忽然望着江沉舟的身后,眼睛一亮,“就是你身后这位先生,要找你。”
江沉舟登时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向身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