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白洛生最后一次登台唱戏，江沉舟觉得看中他的水爷应该会到场。
灯火通明的戏园中宾客满座，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纤瘦的少女正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座位间，如竹林中的毒蛇，专心致志地搜寻着她的仇人。
她藏在背后的手悄悄握着一把剪刀，打算见到目标后就向着那人的脖颈狠狠刺去。戏园子里的人这样多，一会儿好戏上演，灯光暗下，更加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所以，只要找到目标，其他都不再是问题。
她寻觅了那么久，又等待了那么久，深仇大恨，终于要告一段落了。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耳畔深处，脉搏一阵阵跳动着，震耳欲聋。
她已经感受不到腿脚的存在，只麻木地向前迈步。只是事实到底不如计划那般顺遂，她在贵宾席和包厢区都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却没见到半个与记忆中相似的身影。她还没来得及失落，便见灯光暗下，白洛生扮演得樊梨花伴随着琴鼓之声风风火火地走上台来。
背后四旗张扬，他手捏翎羽露齿而笑，娇美又不失威风的亮相惹来热烈的叫好声。江沉舟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白洛生，隐约觉得他也在看着自己。几下虎虎生风的拳脚功夫，仿佛也是对着她使的。
他依然带着满面笑容，一切愤怒，悲痛以及悲伤都隐藏在那笑容中，不露一丝痕迹。她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剪子，心想水爷到底是个老练的人，一眼看中了寂寂无名的白洛生，而白洛生，毫无疑问是天生的演员。
下一场戏轮到薛金莲登台，然而江沉舟诧异地发现，薛金莲的扮演者不是宋小衣，而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她再无心看薛金莲与樊梨花打打闹闹，心中胡乱做着各种猜测。这些日子里，青岚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宋小衣和白洛生是青梅竹马，搭档那么多年已生出许多默契，断不可能在白洛生最后一场戏时闹掰。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好不容易熬到整出戏演完，她忙拉上林采，想去后台一探究竟。然而这毕竟是白洛生最后一场戏，无论是演员还是幕后人员，都忙着在台前跟依依不舍的老客道谢道别，一时间后台也找不出半个人来。她只得跟林采四处转悠，看是否能凭借运气找到人，不知不觉间，二人便走散了。
“刘师傅，恭喜你啊。”
一阵清亮的道喜声吸引了江沉舟的注意力。她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老票友正对着班鼓师傅说话。班鼓师傅身边站着那不知名字的薛金莲新任扮演者，而她的身边，是一脸讳莫如深的经理人洪蝶。
“你的孙女真是厉害，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以后铁定是个名角。”老票友比出大拇指的同时，班鼓师傅爱怜地抱住薛金莲扮演者的肩膀，笑得含蓄而骄傲。
一个念头在江沉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打算等他们聊完后，再找洪蝶好好问问，这样便什么都清楚了。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一只有力的手用力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一旁昏暗的过道。
她心跳一滞，定睛一看，那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洛生。白洛生已然换上了日常服饰，脸上的妆容还未卸去，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近距离看着，倒有几分慑人。
“那么害怕？”他看她的眼神，不禁露出淡笑，“你放心，我再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戏园里还有那么多人，除非他真的疯了要自毁前程，不然不可能把她怎样。她定了定神，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他的面颊上。曾几何时，他被班主抽得血流不止。在浓厚的油彩遮掩下，他面上的疤痕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了。想来以后去演电影，他也必然需要借助化妆品的掩盖。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扭头，将受过伤的半张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神情也有些不自然。
“宋小衣怎么了？”她转开视线，问道。
“她忽然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
“什么？”
白洛生的话令江沉舟一阵诧异。
白洛生也是憋的久了，轻叹一声，便将之前发生的种种一口气倾倒出来。谨小慎微的班主驯服了白洛生后，便开始循着蛛丝马迹，彻查谣言到底是谁先散布的，最后竟查到了班鼓师傅头上。班鼓师傅的孙女一直在班里唱戏，但却始终是个无人注意的配角，也是为了让孙女上位，他刻意散布对白洛生不利的谣言，还对他的行头做了手脚，以至于他在舞台上折断背旗，出了次洋相。之后班鼓师傅看似救场，实则打乱了鼓点，刻意让白洛生接不下去。然而白洛生和宋小衣以超乎常人的默契险险应付了那场危机。
舞台之上大体就是如此，看似光鲜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
班鼓师傅爷孙两个本打着如意算盘，一旦白洛生没了观众和好名声，没准华玉商会和班主都能看重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小配角。
这件事查出来后，班主一时间拿不定注意。班子人少，若是赶走了个经验丰富的班鼓师傅，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就在这个时候，宋小衣站出来了。她对班主和洪姐姐大发一通脾气，说自己已经厌倦了在外陪伴富商，在内明争暗斗的日子，决计离开戏班子，自寻出路。然后如你所见，薛金莲的角色，就这样换人了。班鼓师傅的孙女本也不在意演什么，就是想赶紧唱一个主要角色，如此一来，也算如愿。班主扣了班鼓师傅两个月的钱，这事便算结束了。”白洛生双手环胸，倚靠在墙壁上，兀自露出一个苦笑，“只是我不知道……小衣去了哪里，所有人都没有她的消息。或许是我太令她失望了，她一点儿不想被我找到。”
江沉舟听闻白洛生的话，陷入漫长的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江小姐，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白洛生缓缓垂下眼睑，神情似有些痛苦，“我曾经想保护好所有人，可我渐渐发现，没有人需要我保护，而我也无力保护。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活在自己的英雄梦里。班主和洪姐姐常说，我是唱戏唱久了，所以才会生出错觉，觉得自己是樊梨花那样的英雄……倒是一点儿不错。”他说完又仰天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制，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凄凉而尽兴。
江沉舟看他笑了一会儿后才道：“你其实也很厉害，多少人向往舞台，偏就你能获得这样的成就。”
白洛生缓缓收住笑声，偏头打量整座戏园。有不少老票友迟迟不愿离去，大概都是在等白洛生，想见他最后一面。而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的白洛生正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一旁的阴影中，静静地打量这一切。
之后到底会是谁演樊梨花，而他是否会重复白洛生的命运，一切都是未知。
“都是虚名罢了……但我已经非常明白，没有这些虚名，我就一无是处。”白洛生兀自笑笑，转眸再次看向江沉舟，“我好羡慕你的那位邵先生。我知道他是真的英雄。”
“英雄？”江沉舟下意识地露出迷惑的表情来。
她觉得保家卫国的战士才称得上是英雄。虽然她也认为邵昊很厉害，但是距离英雄，还有一定距离。
“我管不了家国天下，那太远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能够担负得起自己的生命，照顾好重要之人的人，便是市井生活中的英雄了。”白洛生漫不经心的说话，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抛给江沉舟，“按理说，我欠江小姐一个道歉，但是又觉得道歉与否，都不要紧了。”
江沉舟掂了掂布袋，发现有点儿沉重，打开一看，赫然是两小根金条。她心中一惊，正要拒绝，便听白洛生静静道：“如此这般，我们就算两清了，我也好安安心心地去寻找新的生活。”
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便见白洛生头也不回地离去，走进人群之中，一下子就被热情的票友们包围了。
她这才想起还没有问阿月的事，急忙追出几步，却只得停步在重重人墙之外。白洛生被众人包围着，在明亮晃眼的灯光下，露出一脸灿烂笑容，仿佛苦难以及伤痛，从未降落在他身上。
“江小姐！”
她一阵恍惚，却忽然听闻有个声音在叫她。她迅速回头，就见阿月身旁的小蓝满头大汗地向她跑来，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我……我找不到我家小姐了！”她攥紧了江沉舟的衣袖，用生硬的口音说话。
“你别急。”江沉舟定了定神，转身就向人群内费劲地钻去，作势要把白洛生抓出来。可是人那么多，她挤了半天，却没能接近白洛生半分。她尖声大喊白洛生的名字，可声音却还是被周围猛烈的人语声掩盖下去。
“不要叫他，来不及了。”小蓝见状拽住江沉舟，望着白洛生的眼眸中是无奈，也是怨愤。
“怎么可以不叫他？”江沉舟依然哑着嗓子，徒劳地叫唤着。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中年男子缓缓走进戏园。只见那人左眼罩着黑布，留着棕黄色的发须，帽檐之下，是一脸过于精明的笑容。
她的心跳骤然一停。
水爷林大河。
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在她面前，杀死了哥哥的人！
“只要江小姐来帮忙就可以了。”就在这时，小蓝拉着江沉舟继续说话，“我刚回家……发现了小姐的遗书！”
数秒之后，江沉舟才缓缓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