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心中一惊，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别被他亲到。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死亡之吻，被亲上了，铁定得死无全尸！
只是这白洛生生得细皮嫩肉，手上的力道却奇大无穷，无论她如何想要摆脱，却始终不能撼动他分毫。眼看着就要被亲上，她只得绝望地闭上眼睛。
忽听“噗”的一声，紧接着白洛生一声闷哼，似是有什么东西打中他。她匆忙抬眼，便见烟雾缭绕中，走来一脸肃穆的青岚班班主。班主身后跟着四五个器宇不凡的老师傅，其中还有江沉舟有些眼熟的，班鼓师傅。
两位老师傅上前二话不说就将白洛生按在地上，逼他跪在班主面前。
“白洛生，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班主拄着手杖用力敲打地面，粗粝的声音令人心颤，“光天化日，还是佛门净地，你竟然做出这种事。”
“是我错了，一时气上心头，没顾及那么多。”白洛生似乎没少碰上这样的场面，立刻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歉，他顿了一顿，然后幽幽看向站在一边的江沉舟，“但是，如果这个女人不先勾引我，我是不会如此丧失理智的。”
江沉舟微微一惊，正想反驳，却见又有一挺拔的人影自烟雾自走出。
“哦？那你倒是说说，她怎么勾引你的？”邵昊拉高帽檐，露出一双灰眼睛。他虽然在笑，但是眼神却是冰冷无比。
江沉舟见邵昊也在，一颗惊惶不安的心立刻安定下来。
白洛生抿住嘴唇，一双探究的眼睛打量着邵昊，知道来人不好对付。
“就是这位邵先生领我们来的，说你恐怕与这位江小姐会有冲突，非让我们一齐来看看。”班主满怀歉意地看看江沉舟，又看看邵昊，“是我平日里看管的不好，给二位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邵昊眯着眼笑得越发灿烂，“幸好江小姐无事，不然……我可不打算把这姓白的交给你们了。”他虽然笑着，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是冰冷至极。在场众人纷纷打了个哆嗦，其中也包括江沉舟。
“是，是，我这就好好教训他，给他长个记性。”班主冲邵昊点了点头，余光扫一眼路过的老僧人，随即竖起眉毛，冲老师傅们比了个手势。寺庙内不好搞太大阵仗，于是老师傅们便像提小鸡一般提起白洛生，向着寺庙门口走去。江沉舟与邵昊互望一眼，随后疾步跟上。
“白洛生，我看你还是好好地承认错误吧，闹得难看对你不好。”班鼓师傅站定，率先数落起白洛生来，“你与人家江小姐无冤无仇，何必毁人清白！”
寺庙口人来人往，他们也不逼着白洛生下跪了。只一群人围着他，非要好好批评他一顿才是。白洛生听闻班鼓师傅的话，蛮无所谓地弯一弯嘴角：“毁人清白？那前提是她得清白啊。”
邵昊拦住气得要上前质问的江沉舟，冰冷的视线投向班主。班主摆摆手示意他已会意，随即甩起手杖抽了白洛生的腿一下。班主毕竟经验丰富，这一下没用出十分力道，但却打在了最疼的地方，白洛生的腿登时不受控制的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班主冷然道，“你的那些谣言，都是怎么回事？”
“都是造谣！”白洛生手指江沉舟，厉声说话，“就是这个女人造的谣！”
“你以为你瞒得住？”班鼓师傅一声冷笑，插进话来，“你和日本女人结婚的事，你当我们都不知道？”
白洛生的脸顿时变得惨白。班主看着他的面色，倏地了然一笑：“洪蝶没有透露任何事情，但是我们却一直知道。那日本女人身体不好，怕是马上就要魂归故里了吧。”
白洛生身上的生气，瞬间被抽空了大半。他缓缓垂下头去，模样就如冬日里染了病气的梅树般孱弱，再没有兴致辩驳什么。
“我知道你四处求医却无甚效果，便让洪蝶跟你说，来这儿找一位神婆求符。”班主缓和下语调，接着说话，“那神婆其实也是我的人，每次你给她的钱，她都会分我大半，如此这般，也算能给你和小衣攒下点钱来。”
“您设计我？”白洛生直瞪瞪地看着班主。
“人怎么都要死的，省点钱为自己打算不是很好？再说那神婆也不是一般人，曾经她也是在台上小红过一把的旦角，后来时运不济，混得这步田地，你作为后辈去孝敬孝敬她，难道不也应该？”
江沉舟这才明白，为何她看那老神婆的妆容，觉得诡异中又带有一丝熟悉之感。老神婆脸上的那些浓妆并非乱涂乱画，而是按着京剧里的油彩抹上的，不过是抹得十分混乱罢了。
听了班主的话，白洛生许久不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不曾想到，自己四处奔忙，都没有翻出过班主的手掌心。到头来，他不过是一言一行都受班主掌控的傀儡罢了。相比之下，那些四处追逐他的女票友根本不值一提。
“关于我的谣言，可是你下令散布的？”白洛生徐徐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班主。他气到极点，也没什么脑子仔细思索了。
“戏班子里出了这等丑事，我难道还巴不得别人知道不成？”班主的话锋又凌厉起来，他沉吟片刻，又接着道，“不过这谣言来得也正是时候。在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之前，你赶紧和那女人离了吧。”
“不，我不……”
班主不等白洛生说完，立刻挥起手掌狠狠抽在他的面上。这次他没有保留，用了十足的力气，看得江沉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白洛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跪着，待面上伤口的血滴落在地上，才抬了手去擦拭。满手的鲜红，令他骤然睁大了眼睛。他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手捂着脸，忽然发出一阵阵凄厉得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叫喊。
江沉舟与邵昊面面相觑。班主固然是下手重了，但江沉舟本也以为白洛生会为了阿月再抵死抗争一阵，不想他见自己破了相，就立刻崩溃了。想来这幅皮囊，对于白洛生而言定是分外重要。班主深深懂得如何操持人的要害。
“你是华玉商会看中的人，乖乖地听从安排有什么不好，当红人，当明星，以后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得闹到我们整个青岚班都在上海混不下去才甘心么？”班主无奈地闭了闭眼，口吻依然清冷无比，“你若一心想要寻死，那我这就祝你一臂之力。”
然而此时白洛生还哪里顾得上班主说的话。他整个人在地上连连打滚，嚎叫不止，似是连最后一丝理智都丧失了。
“我撒开手让你一个人放肆了那么久，也算仁至义尽。收收心吧，别忘记你是谁。”班主见白洛生如此，便不再说什么，又做一个手势，于是身边的老师傅们纷纷上前，有人按住他手脚，有人忙掏了纱布按住白洛生的面庞。
原本剧烈挣扎的白洛生立刻就顺服了，仿佛一只渴望自由，受了教训却又夹着尾巴逃回来的家猫，一动不动地任由老师傅们捉起他离去。
“之前在山西混饭吃的时候，小人没少受邵将军的照拂，少爷若有时间，请替我向将军问声好。”临走前，班主双手抱拳，对邵昊恭敬致意。
邵昊面上挂着微笑，亦行了礼回去。待人走远，他才缓缓回过头来，注意到江沉舟的目光，面色有些局促。
“让你看笑话了。”他匆匆垂下眼睑，移开视线。
江沉舟见他如此，知道他是不喜欢提及父亲，于是勾唇一笑：“虎父又无犬子，怎么会是笑话。”
邵昊顿了顿，随即淡淡笑开：“差点忘记，论口才，是没有多少人能胜过小江先生的。”
“论救人的功夫，倒是没几个人能胜过你。”江沉舟苦笑抿唇，“我都不知被你救几回了，也不知别人是不是也常受你这样的照拂。”
邵昊陷入思绪，一时间没有答话。江沉舟怕他不好回答，于是率先开口道：“我忽然有一点同情白洛生。他到底是个可怜人。”
“他这样的戏子，很难主宰自己的人生。”邵昊轻声道，“不过他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好歹他已经做过梦了。”
在漫天硝烟之中与心仪之人相遇，并短暂地厮守过一阵子，算是一场美梦么？江沉舟不懂，也不愿细想。
“是啊，梦该醒了。”最终，她只得如此感慨。
眨眼之间，一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青岚班以及白洛生的事，早已告一段落。江沉舟偶尔会在茶馆中讲述白洛生的故事，谨慎起见，她没有用真实人物姓名。但依然有消息灵通，以及之前就见过江沉舟表演的客人，能立刻猜明她说的都是谁。
她不知道事件的结局是如何的，白洛生到底有没有和阿月离婚，而阿月的病情又有没有好转。与其说她无法知道结局，不如说她是不忍听闻。人生到底不是故事，她不想听闻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拼死挣扎，却终是获得一个悲剧。
一天放学，林采献宝一般递给江沉舟几张戏票，依然是青岚班演的《樊江关》。林采说这次是白洛生最后一次登上戏台，再往后，他的艺术人生便会由华玉商会全权负责，他将不再唱戏，而作为电影明星正式出道。
纵然是对白洛生心有余悸，但她还是决定去看上一看。戏票充裕，于是她便拉着杨真以及程雨蝶和林采一同去了。虽说杨真不喜过度享乐，但因为江沉舟的缘故，总和林采和程雨蝶混在一起，便也慢慢地接受了。
到了后江沉舟才发现，戏园子里上下二层都是人满为患，早不是第一次来时的场景。林采说不少老客拉了朋友亲戚前来捧场，不过造成这种局面，还有华玉商会提前为白洛生登报宣传的缘故。一位小有名气的旦角，从今往后便要走上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
江沉舟坐在包厢中，不由地感到一阵忐忑。趁着戏还未开场，她借口去盥洗室，离开好友们，一边不安地四处观望，一面穿行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