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完毕，她刚走下台，就被邵昊一把捉住了手腕。他很用力，掐得她手骨生疼，她忍不住轻呼出声。阿笙闻声走了过来，却被邵昊一个眼神逼退了回去。阿笙也有些微的诧异，印象中，他家的少爷极少流露出这般显而易见的愠怒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邵昊将江沉舟逼至一角，一双灰眼睛蒙着怒气，显得晦暗无比。
“我怎么会不知道。”江沉舟不怒反笑，“倒是邵先生这是在做什么，我却不是很明白。”
“白洛生是华玉商会看中的人，你散布他的谣言，就是和华玉商会作对。”邵昊闭了闭眼睛，“我不管你平时喜欢说什么，可这次你太出格了。”
江沉舟不由看向邵昊的帽子。她还没来得及把他落在程家的帽子还回去，结果他先自己新买了一顶。样式只有细微的差别，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见他只字不提帽子的事，只顾她的安慰，于是甜甜地笑了笑：“邵昊，谢谢你担心我。”
邵昊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惊，一时失言。
“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复仇。这次主动找上门的活儿，跟水爷林大河有着莫大的关系，我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断然不会随意对待。”江沉舟顿了顿，见邵昊不语，便又继续道，“我不知道水爷在哪里。或许谣言散布得广了，他就注意到我了，然后便自愿现身。”
“然后你打算怎么做？”邵昊望着江沉舟的目光中带有些许审视的意味。
“不知道呢。”江沉舟轻声说道。
她抬头环视茶馆众人。濒临打烊，茶馆中的客人已经少了下去，留下的人大多是在意犹未尽地与同伴说着话，看似畅怀，但偶尔不经意间，也会露出焦虑以及不安的情绪。短暂的战事所带来的伤痕，如同种子，播撒在每个人的心里。
“这块土地上，没人能说清楚，自己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我只想在死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不让自己后悔。”江沉舟倚靠在墙壁上，望着邵昊露出慵懒的微笑。她没有办法去因他的愤怒而责怪他，甚至她有一点儿享受他这罕见的愤怒。
“你说你想站在更大的舞台上。”邵昊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可能我想要的太多了。”江沉舟失落垂眸，顿了顿，又将探究的视线投向邵昊，“可是邵昊，你真的能够满足于眼前平平安安的生活吗？我不是太了解你……但是我觉得，你也不是甘于平静的人。”
邵昊凑近江沉舟，与她鼻息相触，随即倏地展开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想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不。”她面红心跳地感受着他温热的鼻息，以及萦绕周身的皂荚香气，匆匆摇头，“我想成为你。”
“那你还得努力一些。”邵昊在她耳畔轻轻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神情，退开一步，“白洛生每个周五清晨都会去江东边的三王庙求神礼佛，如果你还想找他的话，周五去应该没有问题。既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我便不再多言，祝你心想事成。”
江沉舟微微一惊，随即满心欢喜地道谢：“邵昊，你真是我的贵人。”
“是柳莺莺告诉我的。她认识的人也不少。”邵昊双手环胸，静静地看着神情复杂的江沉舟，“她问我你最近好不好，于是我就顺便帮你问了白洛生。”
上海滩的舞女戏子，也算是半个同行。江沉舟一阵沉默。她最近没有关心过柳莺莺，这么看来，她在柳莺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还不算坏。也不知柳莺莺现在怎么样了，是否采用了她给予的建议……
“我爹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没有能仰仗一生的贵人，唯一能依靠的贵人，便是自己。我想你已经做到了。”邵昊冲她笑笑，拉低帽檐，走进夜色之中。
但是邵昊，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贵人。她望着他的背影徐徐吐息。多少次，她都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若有所失。
她是在期待什么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希望，某天能够与他一同并肩行走吧。
一只习惯于独自狩猎的孤狼又怎可能慢下他的脚步呢，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追上他的步伐。
周五清晨，鸡鸣声起，江沉舟早早起了床，便往三王庙出发。昨夜她已经跟程雨蝶说过，希望她帮忙请个假。程雨蝶只当她跟林采一样追小生追疯魔了，也没多问便答应了。
三王庙也是一座历经劫难的古刹，一大早，佛堂内香客便络绎不绝。焚香而生的烟雾萦绕四周，令整座寺庙仿若仙境的造物一般。时间在僧人们的吟唱中流逝得缓慢起来，熹微的晨光打亮香客们安宁的容颜，这儿的空气，似乎也要比市区中寂静苍凉一些。
江沉舟缓慢地穿行在烟雾中，四处寻觅，却不见熟悉的身影。她有些泄气，想那白洛生平日里就行踪不定，连宋小衣都不知他在哪里，她又怎可能轻易寻到他。
行至角落，她忽然感到肩膀被人用力一拍，江沉舟猛地一跳，回过神来，却见一挎着篮子，一身鲜亮红衣，浓妆艳抹的老妇正眯着眼睛对着她笑。“小姐在找着什么？”老妇咧开嘴，露出漆黑的牙床，她的门牙已经全掉了。
“我在找人。”江沉舟见老妇装扮不怎么正常，也不敢说得太多。
“买张符吧。”老妇从篮子里抽出张画满了的符纸来，“买了符，便会心想事成了。”
原来是跳大神的。江沉舟心下了然，可又觉得奇怪，一般跳大神的可不会像眼前老妇这样打扮得如此夸张。她像是把能找到的颜色都抹在了脸上，白花花的脸蛋上五彩斑斓，仿佛是上了漆，然而偏偏是这般夸张的打扮，却令她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
江沉舟有些为难地笑着，摇摇头正想拒绝，却听背后想起了一个声音。
“我买一张吧，就跟之前一样。”
是十分熟悉的悦耳的声音。
江沉舟愕然一惊，猛地转过头去，果然是白洛生。只见他一袭淡色长衫，面孔消瘦白净，一双眼睛温润有神，处处透着生气。
老神婆见了白洛生，立刻眉开眼笑，忙从篮子里摸了符递给他：“给，去病消灾的，跟之前一样。”
白洛生眼睛一眨不眨地从口袋里掏出五枚大洋递给老神婆，老神婆忙不迭地收下，嘴里念着心想事成，逢凶化吉之类的祝愿。江沉舟不禁就想起后台中白洛生软着语气问宋小衣要钱的模样，不知宋小衣知道白洛生将钱花在这种地方，会是什么想法。
“据说她的符很灵验，你真不要？”白洛生的问话令江沉舟骤然回神，她四下一张望，幸好老神婆已然走远了。
“你每个周五，都来买符？”江沉舟询问，难掩眼中的惊诧。
白洛生没有立刻回答江沉舟，而是停顿片刻，才露出略显复杂的笑容道：“江小姐是来庙中拜佛的？还是来找我的？不是我不想见江小姐，只是行踪过于暴露，对干我们这行的来说，委实有些麻烦。”
此时角落里再无旁人，只有江沉舟和白洛生，格外寂静。白洛生好听的声音如银铃一般一下一下撞入江沉舟的耳膜，而她能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快。他不喜欢别人忽然出现打扰，可能之前有过十分不快的经历。
“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江沉舟连忙摆手，“你放心，你今日的行踪，我也不会随便说出去。”
白洛生欲言又止。他想问她究竟是从哪儿知道他的行踪的，但转念一想，她未必会说。沉思一番后，他便黯淡下神情，显得越发不快起来。
“你来买符，是不是因为你的妻子？”江沉舟试探着问道。
“江小姐果然是个能人，竟然知道那么多。”他微微抬头，眼中流泻出些许诧异，“的确是这样，我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症，无论西医中医，都不能令其痊愈，只能花钱吊着命……可是也不知能吊到什么时候。这人呢，一旦走投无路，便是什么法子都想试试了。”他挑眉一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世道。
“这符也不便宜，你还不如拿这些钱，去给你妻子买些好吃的。”江沉舟着实有些心疼那平白无故花去的钱，于是出声建议。
“都说看戏看多了的人，往往比台上的人还会演。”白洛生轻笑一声，眼中忽然泛起一道冷光，恶狠狠地看着江沉舟，“江小姐，你既然吃着人血馒头，又何必来我面前装腔作势！”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掐住江沉舟的脖子，将她用力按在墙壁上。
白洛生看似柔弱，手中力道却不比一般武人差。他死死掐着她的咽喉，令她呼吸都困难。周围烟雾缭绕，偏没有一人行来，助她于危难之中。
“你不帮我解决谣言就算了，又何必助纣为虐，扩散谣言，你当我都不知道吗！”白洛生又加上另一只手，双手掐着江沉舟的脖子，一张清秀的面庞也因盛怒而扭曲起来。
江沉舟早就料到这一行不会特别顺利，但也没想到，风险竟然是那么大。
“有……有话好好说。”她奋力挣扎，感受到脖间的力道轻一些后，才继续吃力地说话，“只……只要你离开阿月，我就可以停止散布谣言……”她还想继续解释，但是愤怒中的白洛生却不再给她机会，立刻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你为什么那么做？”他恶狠狠地瞪着江沉舟，“难不成你也得了失心疯，想要以这种扭曲的方式，表达你令人唾弃的喜爱不成？”
江沉舟胸中涌起狂澜。她这才明白，白洛生是将她想成对他痴迷不已的女票友了。不但跟踪，还妄想拆散他与妻子，这实在丧心病狂。
江沉舟大张着嘴想要解释，可白洛生就是不肯放了她。她只觉呼吸不畅，视野朦胧，再继续这样下去，只怕真的小命难保。白洛生死死盯着她垂死的面庞，忽然发出一阵病态的笑声。
“哈哈哈，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知道真正喜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好……好啊，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没有放手，却缓缓凑近她的嘴唇，“得了你想要的，便去死吧。”
她倏地睁大眼睛，便见白洛生那殷红的嘴唇向她凑来，即将与她吻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