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衣似乎十分着急,也不等江沉舟她们反应,便径直向前奔去。江沉舟与林采互换一个眼神,便也跟着去了。
她们走街串巷,绕了几个来回,跑到一条巷子中。宋小衣示意二人轻声一点,随即缓慢向前,只见不远处的肉铺边上,站着一身暗红布衣的洪蝶。她的装扮有几分独特,因而极容易被一眼认出。此时她站在肉铺边左右张望,似乎是在等人。
江沉舟看一眼一脸专注的宋小衣,不懂她为何会想要跟踪自己的经理人。但其中必然是有些原因的,于是便沉下心来,静观其变。林采有些待不住,掉头去原先路过的蜜饯铺子买了几包蜜饯。
不一会儿,便有一对日本人装束的男女出现,站定与洪蝶攀谈起来。他们的措辞逐渐激烈,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近来戏园子内外常有谣言,说洛生与日本人勾结。”宋小衣一脸愤懑,语速也跟着快了起来,“洛生肯定不会做那事,但是谣言肯定也不会只是空穴来风。今天我可算是看明白谣言从哪儿起的了。”
她说着就要冲上前去,林采和江沉舟见势不妙,立刻伸手将她拦住。
“不要那么冲动嘛,经营戏班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常听说其他戏班子里的经理人要四处找人投钱,这才能维持手下伶人的日常生活。”林采笑着说话。
“找钱还找到日本人身上了?”不想宋小衣听闻此话,越发愤慨起来,“我们不缺那个钱!”
“你快冷静一点!”江沉舟赶忙接道,“找日本人商量可能也未必是洪蝶本人的意思啊,没准是班主让她做的呢!”
“班主才不是那样的人!”宋小衣说着便甩开二人。她到底是勤练筋骨的行家,岂是两个普通学生能拦得住的。只见她径直向洪蝶以及那一对日本男女冲去,立刻与洪蝶争执起来。
宋小衣质问洪蝶为何勾结日本人,却连累白洛生的名声受损。洪蝶矢口否认,说自己与日本人不过是普通关系,且联系日本人也有自己的理由。宋小衣见话说不通,登时与洪蝶打在了一处,那对来找洪蝶的日本人只得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
江沉舟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帮忙,便听“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响起。只见洪蝶扬手给了宋小衣一个巴掌,那手里的劲道极狠,打得宋小衣怔在原地。
“你要真在意白洛生,就别整天跟他黏在一起!你倒是听听外人怎么说的,不知羞耻!”洪蝶朗声训斥,惹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难道你让我给那些华玉商会的老男人作陪,就是知道羞耻的吗?”宋小衣红了眼睛,声音也发起颤来。
见她如此,洪蝶面上的怒气也消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懊悔以及无奈。江沉舟猜测她们平日里的关系应该不差,不然宋小衣这般身手,也不至于被洪蝶一个巴掌打到发懵。
“为了活命为了唱戏,吃点苦头又怎么了?”洪蝶悲愤说话,“一点好处都没捞到,还平白无故地让外人说道,那才是真的不知羞耻!”
宋小衣张了张嘴,终是懒得多说,与洪蝶再次推搡起来。江沉舟和林采连忙上前劝架。这一天下来,她们两个也十分心累,刚劝完一场,又要劝第二场。
幸而周围路人见状,也纷纷上前制止,宋小衣和洪蝶很快便被强行拉开。江沉舟转头一看,见那对日本男女正快步离去,于是便匆匆跟上。毕竟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白洛生和日本人的谣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那对日本人很是谨慎。他们似乎觉察到有人跟踪,脚步越来越快,转身步入人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江沉舟正在迷惑,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转过身去,却见那熟悉的蓝衫少女冲她微笑。
“跟我来吧。”她依然抄着一口生硬蹩脚的日本口音说话。
江沉舟起先有些戒备,但一想到这事也与自己的仇人水爷有关,便顾不了那么多,鼓起勇气跟着蓝衫少女步入一间破旧的平房。
平房虽然破旧,但却十分隐蔽,蓝衫少女在进门前左右打量一番,见真的没人,才敢领着江沉舟往里屋走去。
床榻上,坐着一个披着夹袄的年轻女子。她小巧的面庞上游离着丝丝病气,但依然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容貌秀丽气质高雅的佳人。
“小江先生,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女子弯起苍白的唇,冲江沉舟露出欣然的笑容。她的口音与蓝衫少女一样,都带有一点儿刺耳的日本口音。
“你是谁。”江沉舟理所当然就问。
“我本名斋藤月,你可以叫我阿月。”名作阿月的女子低声轻咳,“你应该能猜到,我是日本人,也是……白洛生的妻子。”
江沉舟愕然一惊,静默片刻后才道:“这么说,关于白洛生的传闻就不是假的了。”
“马玉山路事件后,上海一度混乱不堪。与戏班走散了的洛生与被乱党围堵的我正巧相遇,他救了我,后来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在战乱之中,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我们本想瞒着所有人,因为洛生说,未成名的戏子早早结了婚,等于是自毁前程。”阿月眼睑微垂,沉浸在回忆之中,唇边不禁就泛起了浅淡的笑容。
“但是后来,还是有人知道了。”江沉舟淡淡道。不然,也不会有那样的谣言。
“我的朋友以及洪蝶小姐都知道这件事。”阿月点了点头道,“洪蝶小姐帮我们瞒着戏园子里的其他人,而我的朋友帮我瞒着我的家人。他们双方偶尔会联络,互通有无。而他们确实都是非常值得信赖的人,那些喜爱洛生的票友,还有戏班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洛生已经娶了我。”
“可是世间没有不漏风的墙,关于你们的谣言还是对白洛生造成了困扰。”
“那个谣言,其实是我放出的。”
“你说什么?”江沉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白洛生与日本人勾结的谣言其实是你放的?”她见阿月点了点头,于是越发费解:“白洛生对你做了什么,为何你如此恨他,以至于要毁灭他的前程?”
“我希望他离开我。”说到此处,阿月忍不住捏紧身下的床单,“就在两个月前,我被查出患有不治之症。虽然眼下能用钱吊着命,但也不知能活几个年头。我不想连累洛生,毕竟他也拖累不起,于是就想跟他离婚。可是他不答应,不仅如此,还四处筹钱为我治病……这根本就是徒劳,然而无论我怎么劝说,他就是不放弃。”
江沉舟不禁回忆起白洛生嬉皮笑脸向宋小衣借钱的一幕,一时间心情复杂无比。宋小衣只知白洛生总是借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他为什么借钱。她一定不会想到,白洛生已经娶了妻子。
江沉舟不禁叹息一声:“所以,为了让白洛生放弃你,你制造了谣言?”
“等谣言散播得广了,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如果还要继续唱戏,那就只能跟我这个日本女人做个了断,以此平息谣言。”
即便是个外行人,江沉舟也明白这是无比艰难的选择。这世间有那么多伶人戏子,然而混出头的能有几个,寻得真爱的又有几个。白洛生很幸运,他能拥有两个,而极其残酷的是,他必须选择其一。
“你这是何苦?”江沉舟无法不感慨。
“小江先生,我素有耳闻,听说你特别能干,这才让小蓝去寻你。她一直服侍我,却不待见洛生,所以……我没让她见过洛生,洛生也不知道她的存在。”阿月转头看看一直静立在旁的蓝衫少女,随即又再次望向江沉舟,温柔的黑眸亮晶晶的,盛满期盼,“事情经过你也了解了。我只求你想办法扩大谣言,迫使洛生……做出选择。”她身子本就柔弱,聊了那么久,也越发体力不支,不禁伏在床上,剧烈咳嗽起来。
小蓝见状立刻上前,一手抵在她后背支撑着她。
“我与洛生成功离婚后,小蓝自然会把酬劳给你……”阿月想了想,拾起枕边一个木匣子,“这些我攒起的家当,都可以给你。你觉得……如何?”她打开匣子,满当当的珠宝明晃晃的,刺得江沉舟眼疼。
“可是我跟白先生无冤无仇,这么凭空诋毁人的事,我怕是做不到。”江沉舟闭了闭眼道。
“我听闻江小姐是从东北来的。”
“那又如何?”
“家兄在关东军担任要职。”听闻江沉舟倒吸一口冷气,阿月弯唇露出复杂的笑容,“如果我被迫离婚,便会差人说服家兄护我回国。如此一来,东北战局便也能得片刻喘息。这对于你而言,不是坏事吧?”
江沉舟默然凝望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女子。她见惯了千方百计想要活下去的人,但却是第一次见有人机关算尽,只为寻一条死路。
“我知道了。”她沉吟半晌道,“就按你说的做吧。”
傍晚,黄浦江边华灯初上。
新香茶社内,人满为患。江沉舟一身水黄色旗袍,交错起双腿坐在舞台之上。她一手拈着表舅留下的折扇,将伶人戏子不为人知的故事娓娓道来。她说起痴情的宋小衣,一手绝活的班鼓师傅,精心敬业的洪蝶,还有总是入不敷出,勾结日本人的新晋小生白洛生。
“都说人人平等,可这世间哪儿来真正的平等?票友们偏爱追逐那道最亮眼的光,眼里只有白洛生,而其他人的努力以及血汗,都仿佛是这个时代中,无关紧要的陪衬。”说到兴头上,江沉舟不由感慨出声。
一身军装的阿笙面无表情地站在舞台边上,无温度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观众,审视有无可疑之人。忽然他的目光一顿,江沉舟正好觉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然见到邵昊一脸阴沉地坐在席间。
她极少见他面色如此不善,看样子是有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