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舟一时心情无比复杂。虽说这几天她明面上没什么动静,但心里确实一直惦记着青岚班白洛生的委托。她本想着等邵昊伤好一些后再去问问,不想他就这么忽然地出现在了茶馆中,而她竟然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借着酒劲问起了白洛生的事。
她都还没来得及问他身体情况呢,结果却先找他帮忙了,还真是有点儿不近人情。他们之间的帐,貌似也是越算越不清楚了。
“我还问了些别的什么吗?”江沉舟见程雨蝶依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便继续道。
“你问他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袜子,年幼的时候在老家认过多少好妹妹。”
“真的?”江沉舟只觉心如死灰。这些问题她饭后睡前无聊就会想,以此消磨时间,可没想到真就这么问出了口。
“他回答了吗?”她有点儿不敢看程雨蝶的眼睛。
“我可没细听。就隐约听他责备了你几句,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但也没多表示什么,不知是不是教养太好的缘故。”程雨蝶转了转眼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嗯……模样和内在都不像是个干木匠的,难怪你死缠着他不放。”
江沉舟正要回嘴,但转念一想这么说下去没完没了的也不是办法,索性便转移了话题道:“你今天有没有空,陪我去一趟万华饭店?”
“我就不去了,你找林采吧。”程雨蝶对伶人戏子兴致缺缺,只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道,“你要跟那灰眼睛的有眉目了,就告诉我声,我倒很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江沉舟不再耽搁,强忍着头疼起身匆匆打扮了一番,然后去找林采。林采也住在南市区,距离程家不远。她的父母是新上海人,家境虽不如程雨蝶,但放眼饿殍遍地的祖国各地,也算是殷实的了。
林采听闻江沉舟要去白洛生可能现身的饭店,想也没想就答应同去。她对伶人秘事素来感兴趣,别说是她本就看好的白洛生,这要是她不认识的小哥哥出现,她也会十分乐意去打探打探。
路上江沉舟经不住林采的问话,不情不愿地说起信息源头——邵昊的事情。她是真的十分后悔,醉酒后无意识地打探,竟然惹怒了她最不想惹的人。也不知下次见面时会变成怎样一副局面。她是否有必要解释一下打探白洛生的缘由?解释吧,好像有点多余,但不解释吧,又觉得说不过去……
沉思间二人已经来到万华饭店门口,一身红衣的迎宾小姐笑容可掬地询问二人是否预约,饭店一贯只接受预约贵宾。江沉舟蓦然呆住,想不到这饭店如此讲究。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反倒是林采乐呵呵地上前一步:“小姐,请问有江小姐的预约吗?”
迎宾小姐低头查了查名册,然后点了点头道:“请问是江沉舟小姐吗?”
“正是。”林采点了点头,然后忙拉了江沉舟进门。
“你说你招惹了那给你情报的人,我却不觉得。白洛生虽称不上名角,但是还是有一帮闲着没事儿的小姐太太注意着的。想要知晓他的私人行程,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给你情报的人,一定还是重视你的,这样的人……肯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断不会告诉你白洛生在哪儿,却又让你一个人傻傻地立在外面。”林采冲江沉舟俏皮地眨眨眼睛,江沉舟的心跳蓦然加速,但她却假装没事人一样,不想被林采看出些什么。
饭店房间很多,被命名为各种厅,各种堂。她们随着接待员一同进了芙蓉堂,在一张小方桌前坐定。江沉舟草草扫视一圈周围,倒是没见着白洛生的身影,偌大一个芙蓉堂内,除开她们这小小的一桌,便就只有一张大圆桌前有人。那是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衣冠楚楚,仪容堂堂,正低声商谈着什么,眉目间稍显紧张之情,动作姿态,都是十分谨慎的。直觉告诉江沉舟,必然有什么会发生。
万华酒店的饭菜都不便宜,江沉舟和林采龇牙咧嘴地捧着菜单看过一阵,便厚着脸皮点了份最便宜的红糖馒头。然而偏就这份红糖馒头,还耗光了两人手头上的零用钱。江沉舟偷瞄一眼隔壁桌的丰盛佳肴,心中不由泛起一片酸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点完菜时,她忽然听旁边桌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她转头去看,便见一身皮衣皮帽,一脸清丽妆容的宋小衣款款而来。她没有注意江沉舟这桌,径直坐到了圆桌边,弯起眼睛荡起一个温婉的笑容。
“来迟了,对不住各位老板,小衣先自罚三杯。”她白嫩纤细的双手迅速捧起酒杯,马不停蹄地灌了三杯酒入肚。她面上微醺,眼中泛起丝丝醉意,然而在场的其他人却是面色沉沉,仿佛不那么满意。
气氛有些尴尬。
“看来各位老板是不满意呢。”小衣满不在乎地一笑,继续往自己的杯中斟酒,“那好,我再罚三杯便是。”
然而她身边的灰衣男子很快按住了酒瓶。“宋小姐,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来?”他徐徐接过酒瓶,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如秃鹫般直盯着宋小衣。而宋小衣的面上忽然间便失去了神采,她的嘴唇微微颤了颤,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你也知道,我们水爷有意培养白先生。现下成名的年轻角儿,哪个不曾沾过我们华玉商会的光。这没野心的,便在园子里衣食无忧地吃喝,厉害的呢,拍电影,发大财。不少人挤破头也想认识我们水爷,可你们的白先生反其道而行之,屡次三番的不来赴约,这让水爷的脸面往哪搁?”灰衣男子开头发男,在场人士也纷纷应和。
江沉舟闻言,兀自蹙起眉来。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儿听闻水爷林大河的名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还真是意想不到的近。她屏息凝神,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不想听漏任何一句话。
“白洛生最近一直忙着还债,不是有意怠慢各位老板的。”那边宋小衣弱弱开口,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在场诸位,“要不,这次就先罚我,回头我跟班主好好说,定让洛生准时赴约,如何?”
“我看啊,他是压根就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业上面。”灰衣男子一双探究的眼睛看向宋小衣,“他到底是在忙什么?你说他欠债,那他为什么欠债?”
“我也没细问。”宋小衣仓促一笑,“您是知道的,我们这样的人平时里也没什么乐趣,偶尔赌个小钱,抽几口烟,不知不觉,钱就欠下了。”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中看不中用啊。只顾眼前行乐,不知为日后考虑,也是鼠目寸光。不知道水爷怎么就看上这样的人,非得要挖到手里。”灰衣男子的目光越发不屑起来,他停顿片刻,随即略带深意地瞥向宋小衣,“宋小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当然的呀。”宋小衣微微一怔,随即连忙问道,“那……您觉得我如何?我挺中用的……要不您劝劝水爷,试试培养我如何?”
“水爷是开舞厅起家的,手底下的姑娘根本不缺,缺的还是有模样的小生。”灰衣男子一声长叹,“真是命运作弄。白先生有这个命,却没这份心,而宋小姐你有这份心,却没这个命啊。”灰衣男子一脸无奈,话毕,十分自然地将手覆盖在宋小衣白皙的手背上。
宋小衣无动于衷,仿佛毫无知觉似的,只是面上的神情逐渐变冷,不似刚才那般热切了。“到头来,女人到哪儿都不吃香,就只能吃亏。”她淡淡说道。
“别那么说嘛。”灰衣男子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继而又轻轻拍了拍宋小衣的手,“宋小姐姿色不俗,人又上进,还愁没路子赚钱吗?我也偶尔听人说,你常把钱借给那姓白的,所以手头也是吃紧。只是那姓白的,从来不懂你的辛苦,哎,真是名副其实的白眼儿狼啊。”
宋小衣不语,只是缓缓转过视线,看向那灰衣男子摸着自己的手。江沉舟觉察出她的隐忍,隐隐感到一丝不祥。
“宋小姐,痴情的人总是命苦。然而你若是想开了,生活可是要好过上许多,至少要比一般的戏子要好些。哥哥我也是关心你,不想见你总是这般辛苦。今天无事,要不让哥哥,好好开导你几句啊?”说话间,他已经伸出手,轻轻捏住宋小衣细弱的肩膀。周围男子纷纷出声起哄,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宋小衣越发难看的神情。
“开导你妈去吧!”
只听一声娇喝,宋小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灰衣男子掀翻在地。她人看着细弱,但是从小练起的功夫却不是盖的。江沉舟和林采见状,纷纷起身。
“区区一个戏子,你还造了反了!”那灰衣男子愤然起身,身边人作势就要去抓宋小衣。然而宋小衣身手敏捷,很快便撂倒了一片。灰衣男子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打去,不想江沉舟眼疾手快,先一步拦在他面前。
“先生,使不得!”江沉舟也顾不得细想,扬起嗓子便大喊道,“宋小姐一会儿还要去我们那儿表演呢,这可不能挂彩!”
她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回过头去,冲宋小衣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宋小姐,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上。”
宋小衣狐疑地看着她,似在犹豫是否要配合。于是她只得不停向站在不远处的林采使眼色。幸而林采还算灵光,立刻就回过神来。
“我大哥今日过寿,他很早就盼着宋姐姐的表演了。”她不看那些男子,只顾撅起嘴来埋怨宋小衣,“宋姐姐,你有约在身也不提前说声,你再这样耗下去,生日宴可就得迟到了。”
“就是就是,到时候林大哥怪罪下来,我们可保不住你。”江沉舟接着说道。
灰衣男子以及他的同党见状,纷纷陷入迟疑。谁都不知道那所谓的林大哥是个什么来头,但伤了给人家唱戏的戏子,贸然破坏人家的生日宴,总归不是聪明办法。江沉舟和林采见有机可趁,立刻拽着宋小衣出了芙蓉堂,可算是逃过一劫。
“客人,您的红糖馒头还要吗。”走道上,一端着吃食的侍者正好迎面走来。
江沉舟定睛看去,只见镶着金边的大盘子里码着四个小小的红糖馒头,看起来十分可怜。
她和林采两人一手一个,拿了馒头继续和宋小衣走到门口。江沉舟将一只馒头咬进嘴里,并将另一只递给宋小衣。宋小衣也不客气,恶狠狠地撕咬着馒头。她刚才只顾着喝酒,都没功夫享用那一桌美食。
“你们是来见洛生的吧。”宋小衣吃完后拍拍手,一脸的风轻云淡,“找情报贩子买他信息,并四处跟踪的女票友一抓一大把。只是很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多少人成功见到人。临行前突然取消安排忽然失踪,这样的事儿洛生没少干过。我虽是他搭档,也时常不知他人在哪儿。”
“这样啊。”林采咬着馒头,一脸失落。
“不过我正巧要去跟踪一个人,或许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宋小衣忽然转过头来,一脸认真。